七月初八。
雨接连下了两日, 到了晨间,将将停下。天还未亮,乌云逐渐散去, 风却变得更凉了, 被雨洗过的天空在昏暗的光影中泛着灰蓝色,干净澄澈。神木都被浓重的寒凉湿气包裹着,腾起一股薄雾,在凉风之中,更显几分肃杀之感。
沙子地外落马道,赤甲军分列两行昂首而立, 沈羽站在最前,按着腰间长剑,面容肃穆地看着不远处巍峨的皇城, 目光所及之处,那高耸的三道门在薄雾中隐约可见。
一列仪仗队伍行进在沙子地中, 缓慢的出了皇城。随风飘动的旗子呼啦呼啦的响着,那上面的铃铛随风作响, 叮当清脆的铃声打断了沈羽的思绪,她翻身下马, 走到一旁的马车, 适逢姬禾也正从车内挑开帘子, 瞧着这列刚刚走出来的队伍,灰白的胡须被风吹的颤动。
“来了。”姬禾低声道了一句, 转而抬眼看了看天色“临行雨停,若能等来几日未见的日头,或许是个好日子。”
沈羽沉这面色,略显担忧“国巫年岁大了, 这一路千山万水,或遇险境,不该随羽前往。”
姬禾笑道“少公,是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沈羽目光忧虑,看着队伍走近,瞧着舞月朝着她走过来,摇了摇头“羽只是心中忧虑,这一程,不知会遇到什么。”她说着,兀自一笑“或许,什么也不会遇到。”
姬禾轻叹两声,松开车帘,从车中弯着腰出来,坐在一边,摸出腰间酒袋,喝下一口。瞧着舞月已然走至身前,敷衍了事的拱了拱手。舞月双手交叉抚在身前躬身对二人行礼,起身之时,那狡黠的目光从姬禾面上扫过,最终定在了沈羽身上。
“沈公的眉心,不必皱的这样紧。南岳路遥,这一路,还要仰仗沈公。”
“大祭司安心,羽职责所在,自不敢有半分懈怠。”沈羽避开了舞月那探究的目光,仍旧看向皇城。
舞月悠然一笑,也转过头看过去,轻声说道“过去几年,不论她如何待你,沈公的心思,总是用在她的身上。可今日之事,又让我着实惊讶好奇。”
“惊讶好奇”沈羽按剑转身,挺直着身板对着皇城之处“我以为大祭司早就看淡世间事,什么都不会让你好奇了。”
“我惊叹沈公一片忠心,能不惜背起不肖子孙的罪名,受得住你泽阳族人与群臣诸公的鄙夷,将你一族的剑拱手让与我南岳。”舞月淡淡笑着“我亦好奇,好奇沈公究竟知不知道这剑如何得来。我猜,沈公如此聪慧,定然知晓。若真知晓,又为何愿意站在这里,毫无怨气的领下这王令。”
“此事始末,最清楚的是你,不是我。为何走此一遭,路途之中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沈羽面容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大祭司既已得偿所愿,旁的事儿与你无关,何苦费神呢”
舞月低声笑着,沈羽总是不明白,舞月为何如此喜欢笑。
“不若沈公来猜一猜,今日,你的王会否来送行”舞月的面容隐在面纱下,半带调侃地问着,不等沈羽说什么,又兀自说着“我想沈公心中应也猜到了吧。”
沈羽沉默不语,可按着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日前吾王传令,身体欠安,这几日来者若无要事皆不见。自辰月之事起,自我第一眼瞧见她,我便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站在最高的地方,睥睨天下。这样的女子,无人可与之比肩。”舞月说到此,看向沈羽,一字一顿,声如寒水“包括沈公,你。”
沈羽偏过头看着她,目光与她对视,毫不闪躲“那又如何”
“舒余广大,能人辈出,贤士众多,不仅有生不畏死的将士,还有沈公这般的忠勇臣子,实在令人羡慕。”舞月轻笑着,却不接话茬,转而说了旁的“快入秋了,秋雨寒凉,希望这一路上,多些晴日。”舞月言罢,便往马车而去,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转头看着沈羽“时候不早了,沈公,莫再等了。你想等的人,不会来的。”
沈羽皱着眉看着舞月上了马车,心中怅然。她知道,舞月说的不错。
桑洛不会来。
可舞月的举动总让她捉摸不透,她每每挑起话头,若有似无的挑拨她与桑洛之间的关系,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可每当自己有所回应之时,便转而言他,绝不深谈。这感觉与沈羽而言,好似绵里藏针,那话语如针刺痛了她,而当她一记重拳打过去时,却又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
马蹄声响,沈羽神色一凛,抬眼望去,却见穆及桅与蓝多角,纵马而来。她心头一跳,只觉奇怪,慌忙迎上去。
二人翻身下马,穆及桅朗声一笑“刚领过王令,险些迟了。还好赶上了。”
沈羽心中一动,面带疑惑“王令”
穆及桅指了指蓝多角“蓝公不放心,想及此事与他总有些关系,便请吾王令,与你们同去。”
“吾王”沈羽思忖片刻“不是身子不适”
“是啊,只得请疏儿姑娘代为传信,这一来二去,耽误了些许的时候。”蓝多角轻声一叹“好在不虚此行,这王令来的迟了些,却也没有耽误事情。”
沈羽心思一沉,只道此二人也并未见到桑洛,面上忧愁难掩,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穆及桅却道“山高路远,前路未卜,少公若是一路都如此,若大敌当前,恐难抵挡。”他捏了捏沈羽的肩膀“要事在身,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说。”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吁了口气揽着沈羽走了两步,低声说道“这天瞧着又要阴下来,早些动身,沿着大官道走,今日夜中,可到陈郡驿馆,若遇大雨,不要心急,官道好走,行人众多,犹在长云山侧,若走官道便要绕路而行,算着脚程,十五日到长云山,长云山东西两口,这是从中州回返之后往南岳去的一条近路,若蓝盛真来,或许会从此处等候,但长云山西侧,颇为凶险,绝不是个与他较量的好所在。”穆及桅说到此,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沈羽手中仔细叮嘱“昔日,我曾跟随蓝盛在长云山与人一战,那处地形,我与他都极为熟悉,我已将图画好,你仔仔细细地看,万一蓝盛使诈,又或有人帮手,记住,切莫随他入山,入山之后道路险阻,初去之人很难走的出来。”穆及桅压低声音“本想着未雨绸缪为你想个万全之策,可时日太短,前路难辨,只能待你随机应变。万一”他吸了口气,面色忧虑“万一你们若真的入山,定要处处小心,蓝盛终有一日除,但你们都要保住性命。”
沈羽点了点头,感激地对着穆及桅拱手行礼“叔父所言,羽,铭记在心。”
穆及桅扶起她,略显担忧地看了看正在马车处于姬禾说话的蓝多角,沉思片刻,才又低声说道“蓝多角忠心不二,但”他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此话究竟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片刻,叹道“蓝盛毕竟是他大宛族人,又是他的亲叔父,孩子,莫怪我多疑,时时处处,多留个心思,总不是坏事。”
沈羽微微愣了愣,当下明白穆及桅的担忧,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穆及桅给她的信放进怀中,对着她躬身一拜“叔父安心,待羽回来,还有大事,要与叔父同去。”
穆及桅凝目看着她,许久“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沈羽起身,吩咐凌恒集合众人。凌恒倒是乐得与沈羽再往南岳去,面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招呼着随行列队。沈羽翻身上马,对着穆及桅复又行礼,这才掉转马头,往城门而去。
五百随行在这偌大的神木都宽阔的街道上缓缓而行,此时天还未全亮,又有凉风来。
城门守卫躬身拱手,继而将大门打开,那厚重的大门吱呀声响,一声声地砸进沈羽心中。她回头看了看皇城的方向,已然瞧不尽全貌。转回身时,却见行众之中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影子,正是随他往及城去的昌和昌业二人。她呆了呆,转而看着身边的凌恒“为何哥余兄弟也在其中不是说好,回来之后便让他们离去”
凌恒笑道“军中那司戍官的文书还未下来,他们不可随意离去。恰逢稷礼要到,各处忙碌,怕是还要等个把月。调兵之时,他们听闻是与少公往南岳去,便就来寻我,想来帮帮忙,报答少公恩情。”凌恒说着,看了看昌和昌业二人“小人想着,这一路上山高水远,总要遇到难行之路,若有勇夫在,这马车若是陷进泥里,也好有个人帮手来抬,此一去也是我舒余国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便就让他们来了。”
沈羽闻言,兀自苦笑,只觉凌恒想的过于简单,不见前路险阻。可此事,她也无法与凌恒明言,只得浅浅一笑“难得他兄弟二人有心,什么恩情,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他们说着,已出了城门,沈羽轻勒马缰,沉思言道“这一路虽是舒余界内,但诸事亦要小心谨慎,咱们护送的,是南岳重臣,此人绝非等闲,若是一路无事当然最好,若是有事,你与我谁也担待不起。是以这一路车马行旅,食宿安排,你务必用心谨慎。”
凌恒当下领会,敛了面上那略显轻松的笑,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
一行既出,沈羽复又回头看了看神木都那高耸的紧闭城门,目光之中晃过一丝苦楚。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她来了
不是
走了走了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