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不但连北镇抚司的人头皮起炸后背发麻, 连杵在一边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老头儿都吓得惊跳起来。
本来是要验证这是不是叫人胆寒的五鬼位,看看棺材里头的余老爹是不是真的死于非命,结果挖出一个体面的大姑娘。
看这穿着打扮, 还有身子下头精致的铺陈被褥, 应该是富贵人家早夭的女孩, 怎么被偷梁换柱地埋在一个山间老翁的坟里
正惊疑时, 不知从什么空洞里飞快地窜出一个黄灰相间的毛东西,一尺来长,从众人眼前脩地一声就不见了。只记得那东西生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瘦又小。
有人战战兢兢地问, 刚才过去的是不是黄老仙儿
人群中有胆子大的, 就说普通的黄鼠狼是黄色的, 这种灰色的黄鼠狼是修炼多年有道行的, 多半是这座坟的保地仙儿。咱们拿着铁锹撬棍, 多半打扰到他老人家的修行了
谢永算是胆识过人的, 也见过许多稀罕的事。
这时候也有些懵了, 做梦都没想到会遇到这一出, 衣衫从里到外被汗水浸得透透的,风一吹就凉得沁骨。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个小小的江州县, 难不成还养出了山野精怪
他一踏上这趟路这座山, 就觉得这个地方邪性。一重一重的,连明晃晃的太阳光都轻易照不进来, 处处透着一股让人看不透的琢磨不定。
反倒是最年青的周秉率先镇定下来,把雁翎刀抽出来捏在掌心警戒。又朝躲在后面的老头儿招手,问,“认得出这是哪家的姑娘不”
江州本地风俗, 年轻未嫁的女子死去不能入祖坟,葬入棺材时要拿金箔挡面。
老头儿硬着头皮匆匆看了一眼,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说从没见过。
也是,江州的春天多雨,气候潮湿温润。棺椁放在半山腰上,其中的尸身能保持到现在这幅样子已经是很难得的。再说人的皮肉干瘪掉后,除非是这姑娘的亲爹亲妈,外人绝无可能认出其身份。
周秉忽然想起一事,攸地转头,“你前头好像说过余得水的亲妹子得急病死了”
老头儿虽然怕得要死,但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探着脑袋看了几眼才敢答话,“水娃子的妹子叫余小莲,个头要高些,长了一张菩萨脸,心肠好得不得了。可惜命不好得了肺痨,听说一喘气就往外咳血,几天工夫人就没了。
水娃子怕这病过人,等人死后就把他妹子一把火烧了,哭的站不起身子,前前后后我是亲眼得见,我还去帮忙抬人了的。小姑娘化了的骨灰最后装在一个青瓷瓦罐里,半点做不得假”
这种事只要派人一查就知道,老头没必要连这点都撒谎。
周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得止住天马行空的想象,叉着腰看了一会,转头吩咐谢永,“去查查附近有没有大户人家没了闺女,再分两个人把尸身上的金首饰摘下来,到金银铺子里看看有没有伙计认得”
江州县城不大,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多半只在固定的金铺打首饰。
谢永暗道一声晦气,前头还有五人被杀案没弄清,现在又多出一个无名女尸案,这趟差事实在是太不顺了,难不成是出门的时候没看日子
北镇抚司跟别的衙门不一样,不是说你兢兢业业就劳苦功高。头上的差事多,意味着过错的几率也更大。在司里领罚,绝不是简单的罚没三五个月的俸禄,而是真真正正皮开肉绽的大杖伺候
马县令一直在县衙里干等着,得知这些京城来的贵人一出手就扒拉了余正富亲爹的坟,结果正主没见着,倒整出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大姑娘,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然后回过神来,就赶紧撇清自己,“本县的人口少,有个大的风吹草动,不过半天功夫全县的人几乎都晓得。除了头回的乱子,我没听说哪家少了姑娘”
这就是个和稀泥的,周秉心知肚明。
县城还好些,那清水村附近几个村镇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别说少了个姑娘,就说少了十个姑娘,这个县令都不见得清楚
说实话,马县令对这个年纪青青的锦衣卫领头的有点发怵,生怕他翻脸,只得细声细气地诉苦。
“这回江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底下应该还有死伤。可是只要老百姓不报,我们官府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诸位大人把程河道数人的死因调查清楚,其余的就顺应天意吧”
站在一旁的谢永今天又累又乏,又让黄老仙吓了一回。听了这种近乎撇干系的风凉话,心头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你这个父母官倒是当得好,连辖下的子民到底跑了多少都不知道”
马县令哭丧着脸,满是无可奈何。
“我倒是想派人去查,可是县衙就这么一点人手,派谁去都是个苦差事。更何况清水村再往里走,就是绵延数百里的深山老林。除非朝廷派大军来,要不然受余得水蛊惑的百姓是不肯出来的”
受余得水蛊惑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周秉终于转过头,拿正眼望着人,“这余得水充其量不过是个有点道行的风水先生,怎么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本事”
马县令知道说漏了嘴,眼皮跳了几跳。见实在推脱不过,又想这些人只要多住些时日,迟早会打听出来的,只得把自己知道的挑了几句。
“这个余得水虽是个山民,但是极擅长言辞,听说和他说过话的人没有不对他心服口服的。兼之这个人性情疏阔,常常拿自家的钱财济贫扶弱,我怀疑他是净土宗的余孽”
净土宗的余孽,周秉等人遽然变色。
净土宗源于大食国东佛教,崇奉无量寿佛。信徒们\"谨葱乳,不杀不饮酒\",后因戒律松懈宗派林立,民众盲从势力过大,呈一呼百诺之势,朝廷遂下令禁止,到后来演变成格杀勿论。
电光火石之间,周秉忽然感同身受地明白了马县令的难处。
那些跟着余得水跑进山林隐匿的百姓,归根到底还是无辜百姓。若是带着大兵平乱,百姓听信妖言,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刀斧加身,兴许乱子还没平,这些愚民就先把命玩没了。
若是老天爷保佑,把作乱的匪首余得水捉拿到。等押解进京的时候,除了余得水,谁说得清死在官兵刀下的是乱匪,还是百姓
到时候御史台的言官清清闲闲地上几道弹劾的折子,这平乱的人半点好处没得到,反倒惹上一个滥杀无辜冒功请赏的恶名
马县令望过来一眼,立刻就明白眼前的青年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老弟,听老哥哥一声劝,上头满城的参军、校尉、兵道,可没谁敢强出这个头,吃力还落不到好”
这是劝解,这是告诫只管查案子,管多了对大家伙都不好
马县令见对方把话听进去了,颇为欣慰,站起身指着外头,“本城大兴绸缎庄的老板吴波也是死于这场民乱,他的正室太太每天都要到衙门来问结果。我跟她说这件案子已经由京里的官差接手了,你去应对一下吧”
他这会儿胆子大了,也敢支配起人来。
周秉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这个老官油子已经飞快地进了后堂,不由得啼笑皆非。正想跟着抬脚走人的时候,就见一个中年妇人被杂役领着进门来了。
那妇人三十六七岁,头上带着白花,穿着半旧的绸子衣裳,提着裙子急切地走了几步,噗通一声二话不说地跪在地上,殷殷地望着,“想必这位就是京里来的大人,果然好人才。求大人为我夫吴波张目,小妇人愿奉上全部家财”
妇人脸盘周正皮肤白皙,想来年青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此时却苍老憔悴话音嘶哑,边说边拿着袖子抹泪。
谢永最不耐烦女人掉泪珠子,见机脚下一扭躲得远远的。
周秉白了他一眼,和颜悦色地转过去,“吴太太请起,我昨天才到江州,连案卷都还没看完呢”
吴太太想来是伤心太过,哭得抽噎了一下。
拿手绢搽了又红又肿的眼皮儿,有些不好意思,“我天天以泪洗面,让大人看笑话了。只是我一想起我们当家的好,觉得不把凶手千刀万剐,就对不起他对我的深情厚谊”
表恩爱表到县衙大堂里来了,周秉暗地哆嗦了一下。心想我要是死了,我媳妇只会闷着脑袋做完所有该做的事,绝不会当着外人掉一颗泪。
吴太太攥着手绢恨恨的,“除了那个杀千刀的余得水,谁有这个本事悄无声息地杀了我的亡夫他借着为我家祛除灾星的由头,几次三番地进进出出,必定是看中了我家藏银子的私库“
为财倒是头次听说,还有马县令交上来的案卷不是说余得水只和余正富有私怨,与其他四人并不相识吗
是了,这必定是明哲保身的手段,任何话都说一半藏一半。
周秉脸上并不表露,依旧带着两分恰到好处的同情,“我只听说余得水是个有道行的风水先生,没听说过他还会帮着别人画黄符祛灾星啊”
吴太太一副你们年青人还是见识太少的眼光望过来,为自己竟然有机会指正京城来的官老爷激动得脸庞发红。
“那就是个妖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家那位是多稳当的一个人,在江州做了二十年的生意,什么妖魔都打过交道。
偏偏和余得水只见了一回面,就急急地往家里领,说姓余的有大神通,是菩萨下凡,其实我看着也就那样”
周秉隐隐约约知道要问到点子上了,“那余得水没说要为你家请个什么神仙护法之类的”
吴太太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说我当家的今年犯天狗星,千万要多做好事,我看那个天狗星分明就是他自个”
周秉想,余得水若真是净土宗的资深信众,肯定要找机会拉拢吴波这个有钱人。
是来不及宣扬他那套大道理,还是对吴波怀着另外的心思他忽然发现,这个神神秘秘的余得水竟然是个不能以常理论之的人。江州城到处是这人留下的痕迹,偏偏这人如蜻蜓点水再无所见。
吴太太忽然踌躇了一下,从袖子底下推过来什么东西。
“知道大人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什么行李。这一点银子拿去周全一回,就当是我们江州百姓提前酬劳诸位大人远道而来的辛苦”
竟然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还未等周秉拒绝,吴太太就站起身,严厉地指着一直候在廊外的一个长相娇媚的女人,“那是我家老爷新纳的四姨太太,出事的那晚就是她在身边服侍。结果我家老爷身子都硬邦邦的了,她还睡得跟死猪似的。
我怀疑她是余得水的内应。她的卖身契我已经交给了县衙的书吏,大人要杀要剐都随意,就是要了她的命也是应当的,我们吴家绝没二话”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是个男人都懂。
那位等得心焦的姨太太原本满腹怨恨,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周秉挺拔蕴藉的卓然风姿,一双眼睛顿时就直了。心想吴太太虽然蠢,倒是为自己找了一个好下家
周秉重活一世早就学乖了,心里只有自家的媳妇。就是艳极美极的嫦娥掉在他面前,也能毫不入眼。招了招手,公事公办地吩咐谢永,“把银票拿给马县令,告诉他这是吴太太的义捐。”
送上门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又指了指回廊上的女人,一点没有怜花惜玉的意思,“这是吴太太带来的嫌犯,先送到大牢里关着,找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若有隐瞒,大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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