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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余先生
    此时大盛魁南货铺子的小账房里, 谭五月正在头疼。

    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长相文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藏蓝长衫, 像个穷教书的。因为少在外头露脸,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大盛魁总号大名鼎鼎的大掌柜。

    余显山此时没有半点智计千里的模样, 心里像揣了个秤砣, 满脸愁容。

    “都是我的错,在事态开始变坏时就该警醒,结果成了今天这幅样子,连官府都在插手了。水娃闯下这么大的祸, 竟然拖着全族的人跟着他去死”

    谭五月不以为意, 重复了不知几遍的经咒, “跟你不相干, 都是那人自己寻死路”

    余显山垂着眉毛, 心事重重的, 停了片刻才说话, “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 很多人都说我们像亲兄弟。后来他渐渐迷上旁门左道,我怎么劝都不听, 就渐行渐远, 到后来都不怎么来往”

    谭五月一时间有些发愣,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自嘲地想,其实夫妻和兄弟一样, 只要一个人变了心,旧时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知道这时候空乏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叹了口气,“你离了大盛魁, 能往哪边去还有龙牙还这么小,生下来就没了娘,你忍心带着她到处奔波受苦吗“

    余显山的女儿今年刚过了十二岁生,因为身子有残疾,双腿自小就不能行走,取了个易养活的小名。

    提起伶伶俐俐的小闺女,余显山登时像个被针戳破的皮球。那么高的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竟有一种萎靡的姿态。

    谭五月不是容易泛滥同情心的人,见了他这幅样子还是忍不住心软,“我听了孟掌柜的话,就是怕你犯糊涂,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眼下官府还没有定论,就是有了定论,也要容我们这些当百姓的申辩几句”

    许是被谭五月耐心细致的劝说打动了,余显山身上的张皇渐渐褪去。拱了拱手,有些赧然,“我活了三十六年,每回听到这位兄弟做的好事,都让我半夜惊出一身冷汗

    只要大东家还用得着我,我就在大盛魁老老实实待着。若真有一天被牵连,也许就是命中注定。还望大东家看在我往日还有两分用处的分上,帮我照应一回龙牙”

    谭五月听这话说得不像样,好像托孤一般,心里犯了忌讳。

    就信手指了指面前的账本。

    “有那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损失弄回来。我翻了一下,这短短的两个月,江州、信州、昌南各个境内的铺子走货量都在大幅减少,这余得水闹腾的这场乱子竟然影响这么大吗”

    说起生意上的事,余显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精明和干练几乎刻在脸上。把几家铺子的账本一一摊开,“那家伙从小就有这种本事,只要他愿意,能把树上正在吃食的鸟给招下来。”

    他终究有几分难为情,仿佛这场乱子到底跟他有关系似的。

    “我听底下的伙计传了几句,那家伙危言耸听。说六十为一甲,每逢庚子年必有大祸,不是天灾就有兵乱,十室九空,最好到深山避着。咱们的铺子多是贩卖南洋的酒器和织毯,生意自然就消落许多。”

    谭五月不信这个,再大的灾年面前人人都要吃饭用度。

    敲着桌子沉吟了一会,“不如把收益最差的几个铺子关了,转成卖粮食米油的铺子。虽然利水少了些,总比坐吃山空要好”

    余显山眼前一亮,“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前几天和几处掌柜碰到了头。他们说咱们大盛魁素来是以海货名声在外,如今转行作别的,就是先坏了自家的名头。”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这个总号大掌柜毕竟是后来的”

    谭五月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大盛魁有几个老掌柜仗着资历老,有时候连她的面子都不给,想来余显山的话更不好使。

    但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处事有偏袒,就笑着打圆场,“先生莫要恼,你不用说,我就知道多半是厉叔和袁叔倚老卖老,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

    谭五月为示尊重,里里外外都唤余显山为先生。

    余显山明白,再不明白就是真正蠢了。自己再有妙招也只是个大掌柜,最后拿主意的还是眼前这位说话客客气气的大东家。

    正要往外走,就被叫住了。

    谭五月指着背后的两口竹箱子笑盈盈的,“这是我从京里带回来的几样小东西,都是好吃好玩的,还有京里小姑娘时兴的衣裙。你拿回去给龙牙,就说是姨姨捎给她的”

    余龙牙因为腿上的残疾性情孤僻,偏心里什么都明白。一向只在家里和从小带她长大的嬷嬷玩,谭五月是她难得看入眼的外人。

    余显山脸上的神色又酸又苦,却什么也没说,低头抱着竹箱子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满脸和气的孟掌柜迈着短腿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谭五月捏着额心头疼的样子,噗呲一声乐了,“在大家伙眼里,姑娘就是不动不破的观音菩萨,没想到菩萨也有犯难的时候”

    谭五月对于这个叔伯倒是没有什么见外的,说了老实话,“余先生有大才,当初要不是他在我身边坐镇,大盛魁也支撑不到今天。可他有顾忌,我劝了半天,他都好像打定主意要退避”

    孟掌柜连连点头,“上个月汇帐的时候,有些人说的话还要难听”

    余显山之于谭五月之于大盛魁,是恩人,是适时出现的救星。

    当初大盛魁的老东家谭福宝在海上出了事,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立刻将江州城搅乱了。海货生意的利润有多大,只要长眼睛的人都是看得见的,不知有多少人眼红谭福宝手里的航线,和进出货的路子。

    所以当消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时候,大盛魁的对手商家就纠集了不少失踪船工的家属,见天堵到谭家的铺子跟前,狮子大开口索要赔偿。

    那可是将近百人的大船队,如今生死不见人。

    大盛魁被挤兑得几乎要关门,慌成一团的掌柜们把柜台上的流水全部聚拢,都只是杯水车薪。

    好在这时候谭福宝的独女谭五月站了出来,当着乌泱泱的江州百姓说,“只要谭家人没有死绝,船工们的抚恤银子半分都不会少”

    很多人都知道谭福宝有个女儿。

    但谭福宝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好照顾,就把独女寄养在虔州岳家,让孩子的外祖母亲自教养。那家的规矩大,一年都不见这孩子回来一趟。

    起哄的,看热闹的人如今见这么个行事青涩的丫头站出来,都将信将疑。

    做南货生意的铺子看着赚钱,其实大部分的钱财都压在货物上,能拿出来的大笔银子有限。谭五月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低价卖了,凑了第一笔银子给遇难船工的家属送去。

    但无论怎么筹划,离既定的数额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时候的余显山只是江州大盛魁分号一个不起眼的二掌柜,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但这个人脑子活独辟蹊径,悄悄写了十来页的建言书,花重金托了无数的关系辗转送到谭五月面前

    谭五月被打动了,把余显山招到面前密议。然后和几个掌柜翻来覆去的研究,终于制定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一是按照谭老爹走之前定好的章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扯虎皮照常派官媒与周家商议婚事。

    二是与失踪船工家属签订协议,每家的抚恤银子若是不领的话,可以当做本钱放在大盛魁生息。每百两银子利息为二,一季一结,若有违约翻倍赔偿。

    这简直是在拿大盛魁的清白名声在赌,偏偏最后让谭五月和余显山赌赢了。

    叫人意料之外的是,周家虽然渐渐显赫,但周家的老祖宗霍老太太并没有违背当初定下的婚约。不但亲自出面跟官府打了招呼,还提前将丰厚至极的聘礼送了过来,算是解了谭家的燃眉之急。

    原本谭五月对周家的态度心里没底,但还是准备用婚事借周家的名头。

    当时包括孟掌柜在内的几个老掌柜都持反对意见。

    毕竟这桩婚事门不当户不对,周家的周秉怎么看都是个不着调的纨绔。而且周秉的母亲奉安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又有官家的背景,别吃不到羊反倒惹一身骚

    是余显山力排众议,支持谭五月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的话很难听,说就算当个不招人喜欢的乡下弃妇,也比最终成了绝户强

    当时的情形,已经容不得谭五月再好好挑选合适的丈夫了。

    在很多地方,作为一家人顶梁柱的男人死了,又没有直系亲属可以依靠,这种人家就被称为“绝户”。

    当某家绝户之后,这一家的男性亲属就会冒出来,光明正大地把这家人的东西都抢走分完。用这家人的钱大办丧事,一群人把这家人吃到山穷水尽,这就是吃绝户。

    有些时候情况还要更惨,这家留下的孤儿寡母没有能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谓的宗族亲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瓜分光,最后活活被逼上死路。

    这是一种连官府都默许的分产手段。

    谭老爹是孤儿,靠白手起家闯出来的一片大好基业,如今就是刨去浮财,余下的数量也颇为可观。在谭五月接手大盛魁的生意不久,就已经有好几拨所谓的谭家人明里暗里地找上门来要认亲

    这些不知真假的谭家人才是悬在谭五月头顶上的钢刀。

    只是不知这些人是自个听闻消息找上门的,还是大盛魁的对手商家悄悄罗织的

    谭五月当机立断,以最快的速度履行婚约,嫁到周家成为周家媳,果然所有的魑魅魍魉都立刻消停了。

    因为顺利守住了谭老爹留下的最后一点家业,所以她很感激余显山,同样的也很感激周秉。

    即便后来遇到了再糟心不过的事,这份最初的感激也没变过。

    颓败,怨愤,也许还有更多的落寞,但谭五月始终记得在四面楚歌的困境时,是谁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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