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整队人马暂时借住在江州县衙, 人多就显得有些嘈杂,周秉躲在角落里听小旗谢永的回报。
谢永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知道的消息汇总,“夫人没有回周家老宅, 直接去了大盛魁总号的账房, 一连召集了好几个大掌柜。不过说话说的最久的是余显山, 就是匪首余得水不知隔了多远的堂兄。
话说完了, 夫人还送了东西给余显山的女儿,让他不要听外面的闲言碎语。
还有跟去的人说夫人当晚就歇在账房,夜很深了都在看账本,连换洗的衣裳都是瑞珠回老宅去取的。
然后今天一早, 夫人就带着余显山和一个姓孟的大掌柜到昌南看铺子去了”
周秉嘴角抽抽, “合着我要是在家的话, 还见不着我老婆, 竟然比我还要忙 , 一个破铺子比我还要紧要吗
谢永如今已经很习惯这位大人时不时的抽风。
心想如今的大盛魁可不是小铺子, 而且那位谭夫人大智若愚, 知道大盛魁如今是自己在婆家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更得好好地抓在手心里。
县衙不远就是街肆,即便前不久逢了这么大的乱子, 街面上还是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从墙外传过来, 周秉想着全无头绪的几件案子。
正巧纪宏从外头走了进来, 双手拿着一堆热腾腾的三丁包子和豆腐脑。见着人,就把手里的东西塞了过来, 笑呵呵地,“给弟兄们拿去分分”
谢永连忙从兜里掏钱。
周秉在一旁赶人,“咱们纪公子根本就看不起这仨瓜俩枣,用不着你给钱”
谢永知道纪百户家里是苏州大盐商, 更知道这两位百户的关系铁,嘿嘿一笑,就把东西提起走人。
纪宏假意踢了一脚,“尽会拿我的钱做人情,这一路上的开销我贴补了多少,回头要是冯大人不认,我就到大盛魁找你夫人要去。水果、点心、零零碎碎的,你送就送呗,干嘛要说是司里的富余”
周秉沉默了一会,“他们谭家的家训,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生意,绝不平白无故地占别人的便宜。当初我老丈人没了信儿生死不知,遇到那么大的坎,她一个女人竟准备独自扛。
要不是我祖母多个心眼主动去问,谭氏已经做好我家悔婚的打算了”
纪宏实在理解不了这两人的别扭,拿肩膀碰了一下人,“既然心里有她,那你更要好好献殷勤才是”
周秉懊恼地别过脸,差点吼出来,“我想要的是她心甘情愿,不是被别人逼着嫁到周家来”
纪宏捱不住,笑着拽了他一把,“你们才成亲的小夫妻就喜欢这种调调,我还是喜欢脾气软和的姑娘,没得让我一天到晚地牵肠挂肚”
两个人聊了一会,周秉就问起差事来。
昨天北镇抚司的人兵分两路,一队去了清水村,一队去查江州县主簿麻应古,以及西城楼守军营军士蔡一德。
说起公事,纪宏的神色便收敛许多,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话。
“这麻应古本来还有望升迁的,结果在这个档口上没了。一家子哭得凄惨,收拾收拾准备返乡
这个蔡一德到光棍一条,一点薪饷发下来就跟几个要好的同袍一起吃酒做耍。为人倒是挺大方,时不时地做东。这会子人死了,好多西城楼守军里的人还在说可惜。
至于浔江七品河道程材去年年初才被派到这个小地方来,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来镀一层金的。熬几年资历,多半就会靠着家里的关系回京里”
周秉灰头土脸的,“你好歹还走了好几个地方,我只去查了一个清水村厘正余正富,就被弄得差点丢人。我觉着这姓余的亲爹埋的地方有古怪,没想到古怪得过了头”
两人絮絮地汇总着各自知道的情况,因为都是初次接触这种怪力乱神的事,越发觉得这案子叫人渗得慌。
周秉力图在一堆乱麻当中找出线索,“这几个人看起来不相干,有官有民,有文有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因差不多,都是半夜被人割了喉咙,无声无息地毙命。”
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县衙的后园子也有几处看得过眼的景致。假石叠垒的石桥,桥洞下是潺潺的流水。竹架子围着开得绚烂的杜鹃,红红黄黄的一大片。衬着白墙黑瓦,倒是有几分江南的田园风光。
纪宏忽然古怪一笑,“倒也不是全然不相干,我在这几个人的家宅周围多盘桓了一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程材和蔡一德有私交,蔡一德有事在求麻应古,而麻应古手里有一批私货,正想找大兴绸缎庄的老板吴波帮着出手”
周秉眼中露出激赏,“据我所知,余得水曾经到吴波家里帮着看过风水,余正富和余得水早就有私怨”
这五个人像掉落在地上的棋子,终于发觉有一条明明暗暗的线将这五个散乱无章的棋子串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纪宏也松了口气,“这几个人并非全不相识,都和余得水有直接间接的联系。虽然中间还差了几环,很可能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隐情。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确认死了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没了命”
余得水和清水村厘正余正富最初闹起来,是江州县主簿麻应古处理的纠纷。
浔江七品河道程材当值的时候,余得水正以河工的身份在江边挖沙子。
余得水每次进城,必定经过西门楼,蔡一德就是守军营的头。
园子里有清风送来的栀子清香,似乎裹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越来越多的线索浮现,周秉总觉着真相呼之欲出,却总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纱雾。
他不禁疑问,这余得水真有通天的本事,能一夜之间杀尽五人
余得水的海捕文书正式签发,不过不是以聚众滋事的罪名,而是以杀人嫌犯的名义下达各州县。
刚刚从昌南回来的余显山走在巷子里,还没进大门就听见“哐当”一声,紧接着一些布料,小女孩玩耍的布偶,裹在绵纸里的糖糕点被扔了出来。
正在厨房做饭的屠二婶听到动静后惊慌地跑出来,为难地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一摊子东西,低声劝了一句,“姑娘莫耍脾气,这些都是大盛魁的东家特地从京城带回来的呢“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瞪着眼珠子,撇着嘴,“谁稀罕她这些破烂玩意,她只想我爹老老实实地给大盛魁卖命。这一年来,若不是有我爹在,大盛魁老早就倒了”
余显山把布料上灰尘拍干净放在桌上,满脸笑容地把手里一束嫩嫩的海棠花递过去,“路上看见卖花的,知道你最喜欢这个,所以就买了一大把回来。你挂在床头闻闻香气。就是干了,也可以缝两个荷包”
穿了一身艾草绿的余龙牙见男人突然回来,脸上还是有一点怯。
但见余显山没有半点责怪,胆子又大起来。摆弄着海棠花,嘟着嘴撒娇,“你一天到晚都待在铺子里,我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你的人。那谭五月无才无貌,哪里值得你为她卖命”
余显山见她说话这么没轻重,原本是要教训她几句的。
可是一抬眼就见女孩裸在外头的两只脚瘦得好像只剩骨头,苍白而无力,心里顿时生了怜悯,话到嘴边就成了关心,“天气虽然热起来了,还是要记得穿鞋”
余龙牙不耐烦地咕哝,“知道了,知道了”
一旁的屠二婶见父女二人好好说着话,姑娘也没胡乱发脾气,一颗心顿时放下来,转身回厨房烧菜去了。
余显山忍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当年咱们初到江州的时候,是大盛魁的老东家收留了咱们,做人多少还是要记得知恩图报。再说大东家对我不薄,不但提拔我当了总号的大掌柜,还让我每月领双份的工钱”
余龙牙细细的眉毛吊起来,血色从脸上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惨淡的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泫然欲滴。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是个累赘,嫌弃我什么都没有。可你要记着,那谭五月千好万好,她已经嫁人了,是有丈夫的”
怎么每回一争吵,都会绕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上来
余显山像告诉自己,又像告诉别人,“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爹爹”
余龙牙一双秀气的眸子狰狞起来,隐隐有一条刺红的线。明明是在发怒,却有一种伶仃可怜的姿态,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哭出来。可她只是咬紧了下唇,冷笑了一声,“我记得牢牢的呢,半刻不敢忘,你是我爹,我是你女儿”
余显山听了这个,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俯身把掉在地上的海棠花捡起来,仿佛累极,“我没有嫌弃你,我只怕你嫌弃我”
有些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读再多的书,拿再多的工钱,也是一辈子都甩不掉的烙印。
余龙牙像被刺痛了,立刻收起了尖刻。
像个寻常百姓家受宠的小女儿一样,神态歉然地摇着当爹的手,“我错了,不该胡乱发脾气。我昨天拿园子里的凤仙草做了汁儿,特特给谭姨留了一罐,她一向赞我这东西调得好”
余显山听懂了她话里的妥协,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话也轻快起来,“大东家送了你这么多的东西,你还个礼是应当的。你把颜色调淡一点,她不喜欢浓艳的”
余龙牙的神色变了又变,种种难以宣泄的情绪渐渐堆积成一个尖锐的笑痕。但在余显山望过来的时候,那抹尖锐又适宜地消散了,像一个真正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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