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即便是夏日山岭上的风也刺骨得像小刀子在割。
周秉放下弓箭,听了这话似乎有困惑,对着余得水大声喊,“你留在这边的好些手下怎么办,你抛下他们跑了,实在有损你净土宗怜贫惜弱的好名头呢”
他把手向后一挥,立刻有三两个五花大绑的流民被刀背砍了一下。几人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惨叫,已经平静下来的夜里,这种陡然乍起的声音听起来尤其让人心惊肉跳。
周秉这人和斯文外表完全不同竟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余得水看着安稳,实际上已经怒不可遏。对面的青年模样清俊诚恳,却是专挑人的痛处踩。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夜色下看不清楚面目的狼狈手下,又看了一眼地上越燃越短的引信,明知道这人目的是在离间,却还是忍不住窝火。最后只得恨恨地骂了一声,“卑鄙小人,这些都是无辜百姓,何必赶尽杀绝”
“无辜百姓”周秉不假思索地反驳,“拿起刀,就算不上无辜百姓了。死在我刀下的,只有祸乱朝纲的乱匪”
北镇抚司的人训练有素,都肃立着没有出声,他们在等这位新百户的下一道指令。
余得水惊讶于周秉的冷酷和果决,面色也冷了下来,“前朝世宗的时候,曾经封我们宗主为大国师,凡战守机事皆决于我们宗主,那是何等荣耀”
他挑着眉毛,神情中有不屑,“一朝天子一朝臣,上面的风头不过是一时变幻。你又何必把事情做绝,就是如今京里朝堂上也有我们的人,说不定有相逢的一天”
这话里隐藏的意思颇多,往日的周秉肯定会抓心挠肺地去查证,现在却不想去弄明白。
他盯着地上那几点慢慢挪动的红星,只能往后拖时间。但这时间也是有限的,他实在吃不准眼前这个以多智闻名的风水师,是不是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手段
露在明面上的引信眨眼间又燃了一小段,余得水开始谨慎地往后撤。
浇了松油的火把剥剥作响,衬得这一块天地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亮。周秉带着人跟着移动,却没人敢真正踏上石桥。毕竟一脚上去桥要是“轰”地一声真断了,能落个全尸都算是天幸。
追也不敢追,留也不敢留,竟然进退维谷。
周秉站在山崖边,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摸着腰上的雁翎刀和五石长弓。先是握紧了,又缓缓松开。盯着那个得意远去的身影,有十足的不甘心,但他不敢拿自己和底下儿郎的命去冒险。
他还有未竟的心愿,他还有谭五月
更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再一看竟然是一记明亮的烟花弹。腾在半空中,嘭地一声轻巧地砸开,照亮了半个夜空。
谢永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大人,纪大人带着崽子们从后面包抄过来了”
有轰然声从对面传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马蹄踏在地面上的震动,那是周秉先前千方百计留的伏手。
纪宏带着其余的番子们终于赶到了。
周秉仔仔细细地逡巡一眼,伏在地上听动静,“余得水埋了炸药在石桥下头,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说谎。可现在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有再长的引信也该燃得差不多了”
谢永皱起眉头,又想起了那座藏了女尸的五鬼坟,主动请命,“这人虚虚实实的没有一句真话,浑身透着一股邪气。不如我带人先过去看看,也许他就是使诈”
这是极好的建议,可也是极大的冒险。
周秉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论什么昆仑山桑蚕丝混了大食国油麻编的引信也该燃完了。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就说明余得水又使诈,当着大家伙的面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谢永带了两个人小心地摸上了石桥,为稳妥起见,他们腰上都缠了粗麻绳。万一石桥崩断了,总还能救个急,起码能拉个全尸回来
周秉胳膊上有深深浅浅的伤,有的地方还淌着血,这时候顾不上看一眼。他盯着在桥上晃动的身影,直到对方过了桥头,给他比划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周秉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踹了一脚山崖边上的石头。这余得水果然有妖气,千防万防还是上了他的当。
谢永弓着腰站在原处,把手里拿的东西亮出来,“大人,你瞧这引信被砍断了,只剩下半截”
长长的引信已经燃到了尽头,却在最后联结的地方断了,看接头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斩断的,隔得一尺远的另一边就是捆扎得好好的黑色火药。
余得水并没有说谎,这块头要是真的炸开就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周秉把引信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挺直浓秀的眉毛颇为玩味地挑了一下,“看来想要余得水乖乖就范的,可不止咱们一家呢”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是让你看着那个带路的老太婆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永苦着脸叫屈,“大人你可饶了我吧,你们在前头打得热闹,让我在后头跟一个皱巴巴地老妇眼瞪眼。我把她交给两个底下的小兄弟,立马就赶过来了。放心吧,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乡下人,还能翻起什么浪”
周秉黑下脸,轻踹了一脚,“回去再找你算账”
他心里虽然觉得那个老妇不大对劲,但的确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余得水这条大鱼。
一伙十来个人押着还在喘气的俘虏过了石桥往山下赶,刚走到半道上就乐了。迎面正是形容挂着几丝狼狈的余得水,想来他们被老早候在山下的纪宏迎头痛击了一顿。
余得水脸上已经不见了温和,一双眼睛也没了智珠在握的从容,好像要喷出火来,“好一个周大人,竟然使出瓮中捉鳖的手段。看来在老家的时候,没少偷偷躲在被窝里读兵书啊”
他认为自己上了周秉装傻扮蠢的恶当。
周秉看他一眼,叹口气,“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是最不喜欢读书的一个人,你就没发觉你埋的炸药没动静吗”
余得水登时呆住了,愣愣地望过来。过了一会儿才一脸不甘心,“不可能,我设计的这处机关只有我自己的人才知道”
周秉扬了扬手里断成两截的引信,好心提醒,“那就是你行事的风格早就被人烂熟于心,才处处抢占了先机。”
他盯着余得水再不复冷静的脸,“一个人的大致习惯是改变不了的,你看我们也不过头次见面,可我就知道找人抄了你的后路,因为像你们这种人总喜欢搞什么狡兔三窟。”
周秉不介意揭开谜底,冷冷地盯着,“说句真的你就是把石桥炸断,恐怕也跑不出江州城,只是要多费些工夫罢了。更何况,要你死的人看来还不少哇”
这话才真正刺伤了余得水,他半辈子光阴都用在教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笑的是竟然没有几个人指望他有个好下场。
周秉倒是满脸同情,循循善诱,“他们不讲情面,你也无须讲情面”
凭什么一个人要受苦楚
余得水迟钝地看了看,心知这才是这个小年轻儿的真正目的。这小子抓了人还不算,还想建功立业,想让教里的人狗咬狗一锅端
这会被堵得前后都是死路,余得水茫然地想,我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这利双眼,却在江州城接连翻船。
他长叹一声,这时候又气又怒反而平静下来,时也命也
下山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谢永终于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交给别人看守的老太婆彻底没了踪影,负责的人好歹还有命,晕晕乎乎地说后颈子一痛,人就不知事了。
周秉倒没踢人,只是面色不太好看,“看来这老太婆也是一条大鱼,明显不是和余得水关在一个池塘的”
谢永犯了错,有点怵他,讪讪地跟在后头,“她走路都要杵着拐,根本就看不出身上有功夫”
周秉被点着了无名火,更恨自己竟然上了当,“江湖上有些人功夫深,反而看不出深浅。像你这么膀大腰圆的,一看就是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子”
被口水喷了一顿,谢永终于缩着脖子不吱声了。
山底下老早等着他们的纪宏迎了上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两眼,乐呵呵地表功,“我这出空城计唱得不错吧,到处点着火把,三十几个人愣是散得开开的,把那几个净土宗的家伙都吓了回去”
周秉气白了脸,又觉得这气对着纪宏没道理,就把气憋在肚子里,缓和了口气问,“不是让你拿了司里的堪合到卫所里调人么,怎么才这么几个人”
纪宏掸了掸帽子上的灰尘,脸上也有不虞,“可别提这茬子了,我好说歹说,那位五品参将就是不接我的话。还说江州城一片清明,纵然有些不安分的乱民,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用不着调兵”
这下周秉是真气着了,合着今天要不是阴差阳错几下巧合,这余得水就插了翅膀跑远了。
江州有这么一个随时能兴风作浪的祸害精,又乱起来简直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自己在京城,谭五月在这里,万一有个什么事简直是鞭长莫及,连悔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他定了神,把谢永招过来,“回到县衙,连夜审问余得水。我知道司里有自己的一套厉害法子,我不管你怎么使。我只要你给余得水留一口活气,把净土宗的根儿赶紧挖出来就行”
纪宏一时间有些愣神,“还是要先把死了那五个人的案子结了,要不然不好跟亡者的家属交代。还有那个程河道的兄长,毕竟是吏部的三品侍郎”
周秉背过身去,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我有一个直觉,只要把净土宗的事弄清楚,也许那五个人的死因就会大白。甚至那个莫名其妙的五鬼坟,还有里头藏着的女尸也会有个说道
纪宏心说没有上头的批复,这样抢先对关键人物动用私刑好像不太好吧。还有余得水既然顶了谋逆的罪名,就不能随意处置了。
正想继续咧吧的时候,就见周秉投过来一抹从未示人的冷漠寒光,于是他机灵地把话吞了回去。
在这一刻,他再次清楚感受到了自己和周秉的巨大差距。有些人天生就适合一切阴诡权术,而自己虽然穿了身锦衣卫的皮儿,骨子里却依旧是鲜衣怒马衣食无忧的江南富家子。
谢永手上出了大岔子,走脱了要紧的嫌犯。正是羞愧得很急于表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地双手抱拳低头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慢慢地写,亲们慢慢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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