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雅间的灯光飘忽,麻太太的眼睛发酸,过了片刻才继续说话。
那大兴绸缎庄老板吴波的嘴能生莲花,几个关系紧密的人在他的怂恿下成了知情者。开始还将信将疑,派了几个资深干吏顺着线头往上略略一查,就知晓余小莲的身份文牒果然有假,受到愚弄的诸人这下纷纷怒不可遏。
尤其是程河道毕竟年青气傲,又是从京城那种富贵繁庶之地过来历练的官宦,觉得不好好作弄一回余小莲,以此洗脱先前把一个下贱妓子当圣女的羞辱,简直对不起自己到这世上走上一遭
男人骨子里多少都有一点这样的劣根性,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于是这一点不可示人的心思引发了山林大火,每个参与者都心存侥幸,促使这场邪火越烧越旺。
群情涌动下,连麻应古这个老练之人都被说动得跃跃欲试。很想亲眼看见被下了猛药之后,往日高不可攀端庄贞静的净土宗圣女在床上到底是什么风骚模样
麻太太处处留心终于听了一耳朵,却装作毫不知情,冷眼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吴波亲自写了拜帖,以麻太太的名义邀请余小莲到城外的某处庄子一叙。
那处小庄子是麻太太名下的陪嫁,有几树在春天开得极好的紫藤花,还有一眼活泉水,往日江州城的夫人和太太们都曾经过去赏玩过。
余小莲丝毫没有起疑心,像往常一样坐了麻家派去的轿子,也没带什么随侍,按照帖子上的地址欣然到了那处庄子
麻太太多了心眼,特意花了银钱请了街面上的闲汉帮忙盯着,轿子一出城就得了信。她愕然片刻之后,就知道那些男人打的竟然是不可告人的龌龊主意。
麻太太像油煎一样心急火燎地赶到城外的庄子,可远远的就住了脚步。
她躲在暗处仿佛事外人一般等着,眼睁睁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年青女孩儿端直着身子,斯斯文文地一步一步迈入鬼门关。
女孩儿粉白的裙子上绣满了素净的折枝花草,裙角随着风微微招展开去
那扇黑漆大门关拢的时候,麻太太甚至还有闲暇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从此之后丈夫终究不会把这个女人当成不可触碰的心头好了
女人钻起牛角尖来真是可怕
周秉看着眼前的女人,伸出两根手指重重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所以你就看着你丈夫犯下错事,就算那余小莲往日的身份再不堪,如今却是有名有姓的良家女。关起门来奸了她,你丈夫同样也是跑不脱的”
到底是谁帮余小莲洗白真实的身份,又是谁帮她成了净土宗的圣女,这时候已经不可追寻了。
麻太太耷拉的肩膀重新挺起来,原本圆润的下颌重新变得坚硬。
“不过是个下贱的娼妓,被人嫖就是她的命。余小莲若是敢到官府告状,我就说她到处传播宗义,不死也让她先去层皮。我原本也不指望我丈夫继续当这个主簿,只要一家人像从前一样和和美美的,不要成天这样担惊受怕”
现行有律法入了籍的娼妓如同猫狗卑贱,富人们就是失手打死也能拿银钱赎买罪行。
恐怕麻应古程材等人也是这样考虑的,出了一口恶气的同时还用不着担很大的责任。毕竟余小莲身份低微欺骗在前,他们也是激愤之下做了些许错事,而且这种错事还是男人们常犯的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看似可欺可辱的余小莲除了净土宗,背后还有一个手段极厉害的风水师兄长那人不动声色地搅起滔天大浪,把他们暗地勾结贪赃的不法公之于众,还轻巧巧地取了许多性命。
周秉也忍不住唏嘘,只是这一点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就要了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净土宗里藏龙卧虎,偃旗息鼓将近二十年又能够卷土重来,不是没有依持的。
麻太太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又透着一股奇怪的怯懦和怨恨。
“我一个内宅妇人,就是知道什么又怎么敢去拦这些乱子不能怪在我头上,那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亲爹。惹了他的厌弃,我就是无根的浮萍,我的几个孩儿就是街边的孤儿”
她的神情渐渐亢愤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脸上却有崩溃的泪水,“我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装作睁眼瞎子,我没有错”
周秉怜悯地望她一眼,“你没有错,只是看着错一步一步地发生。如今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丈夫还是死了,这个错的结果你必须接稳了”
佛家有因有果,所有的果都有当初种下的前因。
周秉和谢永往外走的时候,离得老远才听到一声悲悲戚戚的尖利哭喊。也不知女人是在哀悼丈夫的早亡,还是在哀叹自己今日的不幸
留在后头的麻太太鼻子发酸眼睛发潮,一张嘴一口浓黑的血沫子就往外喷。
她心力交瘁,像是做了一场糊里糊涂的大梦,怎么也没办法醒过来,醒过来了又不知道怎么把日子继续下去。
谢永一边叹气一边悄悄问,“这余小莲既然是扬州那等风月场所过来的,那必定不是余得水的亲妹子。为着不相干的人,余得水翻起来这么大的乱子,值得吗”
周秉跨过一道门槛,看着冷清街面上立着的几根灯笼幌子,叹了口气,“他们之间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但余得水费这么大的劲,宁可先认了人命官司,就为了掩盖余小莲的真正出身,也算是十分有心了”
谢永也唏嘘不已,“原先我还以为清水乡的余正富可以算是这里头最冤屈的人,不过是为了一块山上的坟地就被余得水设计杀了,现如今看来这个人的恶竟和那几个不分伯仲”
麻太太虽然没有进门,但那处陪嫁庄子里头有一个贴己的婆子。谢永过了两天后找时机把人找来,恐吓了一回,终于让她将那晚上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那天晚上正如麻太太所料,余小莲一进门就如羊羔落入陷阱,很快被满怀恶意的男人们扒了衣衫灌了酒水,要求赤着身子唱曲儿跳舞助兴。
余小莲苦苦哀求,见身份败露不得已承认了自己隐瞒许久的身份。最后只说是教里的宗主让她这般行事的,并不是故意欺瞒各位
毕竟不是真正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余小莲在风月场上打过滚的也算能屈能伸,知道今日难以善了,就陪着笑脸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小心侍候。
男人们终于如愿以偿,猖狂地哈哈大笑。看着女人一改往日玉洁冰清高不可攀的模样,只穿着艳色的抹胸和小衣柔媚地曲意奉承,只觉得人生畅快至此。
事情至此便也罢了,但酒水喝多了,人的脑子就有些不受控制。
数人本就是为了泄愤,加上吴波惯于讨好几个当官的,特特在酒里掺了厚重的助兴药物,渐渐地就有人不把余小莲当人看了。
有了开头,后头的人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日天亮之后才发现年青女孩儿被残害得只剩一口气,眼见得已经不行了。
先醒过来的麻应古还有一丝清明,知道不能让余小莲平白无故地死在自家庄子里,慌忙之间忙捎信让清水村的厘正余正富过来把人接回去。
余正富本就趋炎附势,对于江州主簿的命令自然不会推辞。
麻应古想的倒是周到,由余小莲的同村之人编造一个疾病突发的由子掩盖住这场荒唐事,应该能取信于人,大不了到时多给余家的男丁几两发丧银子就是
余正富正中下怀。
他本来就因为琐事和余得水有些言语上的嫌隙,见了余小莲这幅凄惨模样立刻幸灾乐祸。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厘正,巴结上官几乎成了本能,立即领会了麻应古这个一县主簿的言外之意。为了彻底讨好那几个有权有势之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程时吩咐自己的儿子把还有一口活气的余小莲直直推入悬崖底。
清水村后山的悬崖本就林深草密多野兽,可怜余小莲在崖下待了一天一夜,尸身让虎狼啃噬了半边身子。
等余得水觉得不对劲听闻音讯赶来时,只捡了半幅遗留的骨骸。也许虎狼尚有一点最后的善性,诡异地给这个可怜女子保留了一个完整的头颅
至于这后头余得水是怎样根据蛛丝马迹找到当日的几个真凶,又是怎样设下一重重的复仇计谋,现在已经不可考了。唯一知道的是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光了,还搭上江州这么多受蛊惑的无辜百姓
谢永眨巴着眼睛叹服了一声,“这余得水可惜了,若是用在正道上肯定是一名响当当的英雄。还有他们伙同一处走私废旧军械一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两害取其轻,余得水这么冒风险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周秉看了谢永一眼,“人家正在干就是英雄事,只可惜空有雄心大志一朝功败垂成。咱们只管把查出来报上去,我估摸着刑部下来的文书定是要将他尽快押付进京。
你下去好好收拾,叫兄弟们警醒些。咱们交到刑部那些大人手里的,最好是一个还能喘气的大活人”
谢永的心立刻绷紧了,“大人是担心”
周秉指了指上头,眼中光华熠熠流转,“不是我担心,而是明摆着。麻太太这么一个细枝末节的人物,那些背后的人都要下死手,总不是吃饱了撑的。
抓捕余得水时,他前呼后拥的有十来个护卫。单从这上头看其地位只怕比余小莲只高不低,知道的恐怕更多。要我是幕后指使人,这时候才该睡不着觉了”
谢永心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他看着俊逸得仿佛月中仙人的青年,把从前压在最下头的稍许轻视之心收拾得干干净净,恭谨地拱了拱手。
这位也是走一步看十步的厉害主儿,自己从前怎么会误以为他是个只知吃喝的纨绔
正要上马的时候,周秉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大盛魁那边派了人手没有,那个余得水的堂兄余显山有什么异状”
谢永赶紧认真答话,“依旧派了人过去盯着,两两轮换,到目前没有异状。那余显山很少与生人来往,每天巳时到铺子里看账,中午和伙计们吃些简单的饭菜,一般申时末往家里走。她女儿余龙牙今年才十二,是个两腿残疾的瘫子,轻易没看见出门”
周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忽略了,心里有些后悔白天遇见谭五月的时候,没有好好叮嘱几句。转念一想,媳妇儿隐藏的实力是深之又深,自己几回都没讨到半点好去,碰见不长眼的挑衅还不知谁更吃亏呢
从前那么长的时日都没见过她出手,如此有本事的人屈居在巴掌大的江州双水老宅子里,谭五月肯定活得很憋闷。
周秉缓缓吐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升起一团疑惑。
据他所知,谭五月在成年之前有很长的时间跟在虔州外祖母身边。听说那位老太太素来严苛方正,那谭五月到底是怎样才练成这样一等一的好功夫呢
还有,从前的谭五月既然隐藏了那么长久的时间,就说明这是一个不愿意引起别人注意的人,现在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不惜显露身手呢
作者有话要说人性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