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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侏儒
    戌时过后,茶铺子后门悄无声息地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相貌极普通的帮厨婆子。

    婆子左右看了一眼,小心地沿着临街铺面倒下来的阴影,手脚极利索地进了两条街之外的一处小宅子里。

    婆子一眼就看见院里抬头望着寂寂天空的小女孩,脚边还有冒着星星点点火光的焚化盆,里面有未燃烬的白色纸钱。

    她知道这就代表那位闻香圣女余小莲的事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于是紧走了几步笑道“姑娘怎么出来了,这夜里还有几分凉,当心冻了身子又要喝药”

    女孩头发乌黑,穿着一件浅红琵琶扣的长夹衣,形容是鲜有的娇俏。这时候恹恹地抬眼,一副眉目精致秀气,赫然是大盛魁总掌柜余显山的独女余龙牙。

    也许是没有外人在,余龙牙稚嫩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成年人才有的悲伤,良久叹了口气,“嬷嬷,我自诩聪明盖世结果今天才知道所有的事。我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们在外头呼风唤雨,结果还是做了别人桌上的棋子”

    这话大逆不道,屠二婶根本不敢接茬。

    她这几天一直在外头忙着善后,眼下北镇抚司的人在城里住着,很多事都不方便处理。

    余龙牙眼里有小小的泪花在转,“这世上我虽然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位整日装腔作势一脸慈悲模样的姐姐。那臭丫头每回见着我都要道一声可怜,让我一想起就牙齿痒痒,恨不得扑上去挠花她的脸。

    她一贯是主意大的,我以为她老早回总坛去了。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惨死在几个臭男人的手里,还死得那么不体面。那些男人卑鄙下贱,连她脚底的泥都不如,竟然敢这么糟践她

    难怪余得水会不顾宗主的严令起了杀心,要换做是我生剐了那些畜生都不为过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对我姐姐有另外的心思。只可惜我姐姐有雄心壮志,一向又被人追捧惯了,怎么会甘于困顿后宅做个寻常的太太”

    屠二婶是个愚忠的,听得一阵明白一阵不明白,自然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如实禀告,“那位麻主簿的太太竟然真的知道不少,在茶铺子里和那位周百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最后嚎啕大哭说对不起她男人”

    折旧代表事情多半已经败露殆尽。

    女孩垂着眼帘,脸上的哀伤片刻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用纤细的手指抠着轮椅上的木纹,淡淡地一撇嘴,“早知当日何必当初,这蠢女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把自个看得最要紧。她知道了实情却不声张,等结成了死局才知道后悔,果然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屠二婶很是赞同,想起昨日教里弟兄们的一场筹划竟没有奏功,脸上浮起惭色,“没想到麻太太的命真大,泼了几桶火油都没管用,还请姑娘重重责罚”

    也是她顾虑太多,到最后关口才下令行动,结果拖泥带水什么都没办成。

    余龙牙低着头,凝神细细想了一会儿,“不关你的事,是下头的人办事不仔细。再则就是周秉那个少爷羔子出人意料的棘手,竟然处处抢得先机。这一回又一回的,难不成我原先竟是看走了眼”

    屠二婶恭恭敬敬地站着,“因为雅间里里外外都是番子,我不敢十分靠近,我原先以为那位麻太太顾虑她丈夫的声誉,应该不会把最要紧的全部说出来。没想到周秉连哄带吓,现在他们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

    余龙牙徐徐吐了一口浊气,很快地承认错误,“我的确看走了眼,我会向宗主报告这次行动的前后经过。这个周秉一定不能久留,我有预感,若是看他坐大,日后一定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看着自小奶大的姑娘又恢复了精气神,屠二婶心头石落了地,笑着张罗。

    “我带了两样点心回来,看起来还算干净。姑娘看着又瘦了,铁定是我没在的这几天又没好好吃饭”

    余龙牙沉默了片刻,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嘲弄,“我跟他说你回乡下看儿子儿媳去了,他就借口铺子里的生意忙,这三天都没有回家来。避嫌避到这个份上,我恨不得他就死在外头”

    这个“他”是谁,主仆俩心中都有数。

    屠二婶心里又怜又痛,可有些人有些事外人是不能掺和的,只能远远地这么看着。

    点心放在红漆托盘里很快端了上来,旁边照例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尽管已经熟悉了这个味道,余龙牙还是忍不住拧紧了眉,“嬷嬷回来也不让我松快两天,这劳什子喝了多少年了,我的个头还是长不大,腿脚也不见好。不如就这么算了,活到哪天算哪天”

    这话说得凄凉,屠二婶的眼泪立刻就包不住了,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生怕面前的人察觉,语气却是欢快的。

    “过了中秋姑娘今年就整二十了,要是好好的就该筹办婚事了。可不兴说丧气话,我看着姑娘的身子好像比去年要高一点,裙子边垂下来都遮不住脚了”

    在屠二婶的眼里,姑娘千好万好,就是偶尔胡乱发脾气都是别人先惹起的。

    可这样的好姑娘自从幼时得了场怪病,整个人就老不见长,腿脚也僵着不能顺利行走,上头的肉也渐渐跟着萎缩。有良医过来看,说这是天生的侏儒症,人一旦得了心智虽然正常,但身子却跟孩童一般

    姑娘从小就聪颖过人,岁时就认识许多字,人又长得出众,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悲惨现实,整日要死要活。后来因缘际会遇着净土宗的宗主费力开解,这才慢慢地走出来。

    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四处游走,虽然日子过得紧张些,但只要姑娘开心,哪怕就是杀人放火屠二婶都愿意帮着递刀子递火镰。

    可要是连药都不肯喝,这身上的毛病肯定更不见好。

    屠二婶一张老脸上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宗主特地找京城名家开的方子,里头全都是上好的药材,听说一副就要百两银子。姑娘好歹趁热喝了,说不定明早起来身子就有劲了”

    余龙牙做梦都想长大,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哪里会拒绝这碗价值百金的良药,只不过一天到晚独自待在小院里,想找一个人好好撒回娇罢了。

    正要把手伸过去,就听大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肩上扛着袋米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那伸出去的纤纤细手就拐了弯,砰地一声把药碗拍在地上。

    余龙牙连头没有回滚落在地上,带着哭腔吼了一句,“不要你们瞎操心,我是死是活有什么干系,明天这日头照旧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

    余显山神情晦暗地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迈了几步过去,提着小姑娘的胳膊把人小心抱进轮椅里。

    双手蒙在头上的余龙牙眼睛都亮了,一边努力地扭转着身子作势逃离,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扯着男人的长衫下摆,生怕一转眼人就又不见了。

    屠二婶同情地望着女孩的欲迎还拒,脚不沾地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悄悄地退回厨房,心想不知道这时候生火开灶炒两个热菜来不来得急

    余龙牙心里欢喜,嘴上却不饶人,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那谭五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给她当牛做马,我一个人在家里差点就饿死了”

    话说到最后嘴巴瘪了又瘪,就真的有些委屈了。

    余显山把轮椅上溅到了几点药汁抹干净,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我不是早早地跟你说过,店里来了一批大食国的银器,件件都是贵重的。我和孟掌柜在码头上不错眼地盯着,就怕有什么损失”

    男人只要解释了,这篇就算有惊无险地翻过去了。

    余龙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稚嫩的脸上有一种年轻女子才有的羞涩,声音也低柔起来,“我也没说什么,家里没外人,还不许我发几句牢骚,我可是三天都没见着你的人了”

    这样隐含深意的蕴藉温柔余显山却消受不起,装作繁忙的样子往厨房看了看,“灶上还有没有吃的,我都饿坏了。这几天在码头上和伙计们天天吃铁锅炖烩菜,吃得我嘴巴里只剩一股咸味”

    江州一面靠山一面靠海,城里吃食的口味也是各占一半。

    码头上的力夫不讲究精细,有什么好东西都只管一锅烩。所以里头纵然有鲜虾海鱼肥肉,但是对于口味清淡的余显山却是种折磨。

    余龙牙听出他的推脱之意,有心想继续乱发脾气,却又担心男人真的饿肚子,只得转头让厨房里的屠二婶烧几样现成的菜过来。

    屠二婶手脚麻利,一会功夫就整治了一桌子酒菜上来,还特特温了一壶江城特有的桃花春。

    余显山无事时喜欢饮几杯,但现在是多事之秋实在不合时宜,就轻声责怪了一句,“大夏天喝什么酒,等会我还要到铺子里去看着呢”

    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走

    余龙牙正款款地摩挲着酒壶的把手,听了这话脸色忽然就一点比一点难看。

    这几天的孤寂一股脑地浮现心头,被这一句话就挑出了心中隐藏的火气。

    勃然大怒地将酒壶掷在地上,手指乱颤,“如今你连家里都不愿意待了,还借口是铺子里的事务忙,其实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一辈子长不大的侏儒”

    气味甘醇的酒水撒在地上,弥漫得到处都是酒香。女孩把这个剥皮噬骨的字眼嚷嚷出来,更加愠怒了。但明明在发脾气,神情却泫然若滴。

    屠二婶听到动静伸了一下头,却到底不敢出来深劝,叹了一声就继续做活。

    她想姑娘看着精明能干,偏偏每每遇到余显山时就乱了阵法,这样喜怒无常怕是男人见了都要躲。

    情之一字着实害人,更何况是这种上赶着的落花有意

    余显山垂着眼帘嘴角凝涩,手里的筷子缓缓动了一下,挟了一片玉兰肚片,又缓缓地嚼了,好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了,莫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都是乱世飘萍人,明年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在一处吃饭都还不知道呢”

    这话说得有一丝不详。

    余龙牙自弃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缓下来低声恳求,“我不管这乱世还是盛世,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过”

    余显山不急不慢地用了半碗饭才搁下筷子,平静无波地望过来,“江州已经没了余得水和余小莲,这一整年的工夫都付诸流水,宗主只怕恼恨得很。

    我反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可你还担负着重任。与其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挽回败局”

    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是心如死水,还透着一丝让人骨头生凉的冷漠。可惜的是,心怀忐忑并无限憧憬的女孩并没有十分懂。

    看见男人似乎并没有很生气,余龙牙忽上忽下的一颗心就稳稳地落了地。

    她笑盈盈地望过来,面容甜糯地支着下巴,像一个真正受宠爱的小女儿皱着鼻子,“爹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那些不听话的人统统杀了就是。宗主喜欢利索,向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她故意拉长音调,那声爹爹隐隐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狎昵。

    这份无望的感情像刀尖上的蜜,放弃又舍不得,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捅过来。

    余显山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苍白斯文的一双文人的手,对于女孩的忽冷忽热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喜欢杀戮,奈何一辈子都陷在蝇营狗苟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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