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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桃花春
    江州城,大盛魁南货铺子的账房里。

    谭五月听着底下的小伙计口齿伶俐地形容完昨天的那场人为的大火,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往年这净土宗行事还没有这么猖狂,怎么今年就敢在光天化日下放火”

    江州虽然算得上中等县,但是毕竟位置偏僻些,比不得苏杭一带富庶,读书明理的人多,所以净土宗这种教义浅显的宗派扎根很深。

    特别是官府不怎么管的山野地界,什么弥勒佛下凡显圣,仙姑起死回生恩泽四方的事迹传得到处都是,就连谭五月也是听说过的。

    站在一旁的孟掌柜脸上标志性的和气笑容终于收了起来,轻轻咳了一声,“净土宗的信徒一年比一年壮大,里头等级森严尊卑有序,一个村庄只要有一家信奉,隔不了多久整个村的人都能卷进去。

    人一多就免不了纷纭复杂,有的借兴教欺骗信徒聚敛钱财,有的凭撰写经卷攀附富人取悦权贵,有的在官僚豪门中行走以图名利”

    这大半年谭五月一心一意只想让大盛魁重新兴旺起来,加上又走了一趟京城,对于不相干的事务倒没怎么上心。

    听了这话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嘱咐道,“咱们铺子里新进的伙计一定要查一下根底,还要有两个以上的老人儿做保,大盛魁经不起再次折腾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掌柜一咬牙干脆把话敞开了说,“那已经落到官府手里的余得水,亲口承认是余先生没出五服的从兄弟。算起来两个人也是差不多时日到的江州,虽说胡乱怀疑人不对,可我心里实在不踏实”

    别人的话谭五月可以不听,但孟掌柜是和她亲爹一起打下大盛魁半壁江山的元老,有些话就不得不听。她手里顿了顿才微微叹了口气,“余先生有大才,我也希望他和净土宗没有什么瓜葛”

    偏远山村的人多愚,聚在一起信奉个什么弥勒佛无生老母也没什么,怕的就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一窝蜂地,一味地跟官府作乱对抗。

    谭五月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老早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这么快的从京城赶回来,也许早就在冥冥中臆想到有些人有些事很可能不在掌握之中。

    父亲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大盛魁是他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再容不得半点差错

    孟掌柜也知道谭五月这个大东家为难,就不敢把话说得十分透,“余先生是个好的,就是怕净土宗以后越闹越不像话,到时候被有心人牵连到咱们身上。老东家在的时候,创下这点基业不容易”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孟掌柜的语气缓和下来。

    “前几天码头到了一批京城内监处指明要的银器,件件都是精美至极的好物件,咱们店里的一点活流水全押在上头了,万万出不得岔子。

    我在一旁盯着,余先生也是尽心尽力,几天都没有睡好吃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要是没有这场乱子,咱们大盛魁有这么一号人物真是顶好的好事。只可惜”

    打发走了孟掌柜,谭五月独自坐在账房里想了半天。看着街面上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人,又叹了一口气。算了,船到岸边自然直,操再多的心忧再多的烦恼,都是枉然。

    大盛魁是典型的前铺后院的格局,谭五月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后面的房间。因为周家老宅在城外西郊的双水镇,坐车都要半天,这里特特给她留了一个小房间偶尔歇脚。

    正下楼梯的时候,就见迎面过来一个身穿墨绿长衫,腰上系着松花绿腰带的青年男子。

    那人精精神神的,正在门口和伙计说什么,抬头看见谭五月立刻笑得跟花儿一样,“可巧就遇着了,前头铺子没见着人,我还以为你回老宅去了呢”

    来人正是刚刚从县衙出来的周秉,难得没有穿北镇抚司的公服。一身墨绿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多了一点沉稳气,惹得几个正在买货的客人不住地扭头看。

    周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谭五月,女人眼下有淡淡的一抹的青色,似乎是昨晚没有睡好。

    他也不问,笑得一如往常,“回来这么久了,竟没有空好好说会话。看你今天的事儿也办完了,不如陪我到江边吃点夜宵。听说寻江上开了一家酒肆,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看江上的景致”

    谭五月也有话和他说,所以不等人说完就截断话,主动问远不远,需不需要叫马车

    周秉本来想着要是谭五月拒绝邀请,自己该拿什么话来应对。没想到人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立刻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在前头带路。

    江边的酒肆并不大,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前后不过两进院子。难得的是后门直通寻江,有一艘平底船正泊在岸边。上头挂了几串大红色的长灯笼,两三个青衣小厮正在船上布菜。

    小厮们依次行礼恭谨退下,谭五月跨过尺宽的栈桥,看见舱面还算平整宽阔。小小的矮脚八仙桌上是几样新鲜的小菜,中间的红铜锅子翻滚着白练练的浓汤,有扑鼻的异香,应该是刚刚捕捞上来的江鱼。

    这哪里是草草安排的,明明是早有预谋。

    周秉背着手四处张望了一圈,满意地坐在椅子上,“整条江域只有这个回水湾还能入眼,这家酒肆的老板还算有两分眼光。其实我老早就想带你过来看看,结果你一天到晚地守在大盛魁”

    这会清凉的江风吹着,夜色下的江水平静地像一面镜子,大红灯笼的影子映衬在水里,偶尔有一两只灰色的江鸥在水面上一掠而过。和着远处时隐时现的笙箫声,仿佛世间的所有繁杂都已经远离。

    自从上回小露了一回身手之后,谭五月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当一个后宅恪守本分的贤妻良母。也没讲究那些虚礼,伸手就拿了桌上的酒壶,自个给自个倒了一杯酒。

    酒水下肚她才满足地一眯眼,味道竟然出人意料的香甜绵软,于是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盅。

    这酒应该不烈,又用热水一直温着,里头掺了姜丝红枣丝冰糖粒,喝起来味道一点都不冲人。

    周秉欢喜了,舀了一碗鲜香的鱼汤凑过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笑,“这酒有后劲,你还是别喝急了。我还让伙计们烤了一只七八斤重的小羊腿,是他家的独门秘方,吃过的人都说好”

    谭五月的肚腹暖暖的,在这浓黑的夜里有一种放开心思的畅快。

    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难得展开一个笑脸,“从前我也喝过这种酒,寻常壶都没问题”

    这女人一直是板板正正的,脸上鲜少有别的表情。这会子忽然眼睛笑得像一道弯弯的月牙,使得整个江船都好像笼罩在晴云霁月里。

    那抹心心念念的飞红又浮现在眼前,周秉有些不自在地坐正身子,没话找话,“你喝过呀,肯定还是不一样的。老板说这是他专门藏起来的,是改良过的桃花春,外人一般喝不到”

    他心里却在想,从前的从前是谁陪着她一起喝酒的,那人有没有看过这丫头这幅松散不设防的模样,有没有看过她仿佛藏着小星星的眼

    周秉心头忿忿地猛喝了一口,竟然尝到了一丝久违的酸味。

    这酒的味道实在是特别,似乎还有一点甜甜的金桂香气。加上外面让人惬意的江景,谭五月这段日子背负得太多太多,这会就忍不住有些贪杯。端起琉璃盏又喝了几口,才终于满足地点头。

    周秉看着已经空了一多半的酒壶,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心里又想纵容女人就这么肆意地喝下去,又想两个人趁着这难得的清净好好说会话。

    犹豫来犹豫去,一时间竟有些举棋不定。

    谭五月摇着杯子,忽然有些笑得止不住,隔着杯子望过来,“你看,人这一辈子除了吵吵闹闹,除了仇恨置气还有许多快活事。不要把时日浪费在上头,如今我想开了我想过我喜欢的日子,谁都不能拦我”

    那琉璃盏是半透明的,映着潋滟的月色,竟使得谭五月平淡的脸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瓷白。

    周秉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楚,伸手扶住女人的手腕,“你是我正正经经娶进门的妻室,我的荣光就是你的荣光。你想过你喜欢的日子,谁要是拦你我就收拾谁”

    谭五月定定地看他一眼,眼里翻腾着许多东西。

    周秉这时候才发现女人的眼白在月光下竟然微微泛蓝,还想再细看就见女人手腕一翻,串花一样把杯子夺了回去,靠着椅子背淡淡地说,“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留在江州,只有你死命拦着,你准备收拾谁”

    周秉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劝谭五月跟自己一起回京城,没想到女人早就看穿了。他就是想这女人一辈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这还怎么往下谈

    他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尽量收敛自己一点就着的爆脾气。

    “我当初答应带你回江州,是因为你实在放不下大盛魁。如今你也看见了,大盛魁的生意好好的,就是这场乱子也没让大盛魁损了皮毛。铺子里没了你这个大东家一样转,既然这样你干嘛不跟我回去”

    这秘制的桃花春果然不同凡响,竟然头晕得厉害。

    谭五月放下酒杯端起茶喝了几口,觉得还是酒水的味道爽利些。她不耐烦地推开茶盏,摇了摇头,“我没醉,你也用不着拿话绕我。我是大盛魁的东家,大盛魁就是我的根本,除了江州我哪儿也不去”

    她斜斜地睇过来,眼里有轻视和不屑。

    “我去京城做什么,和林夫人捆在一处屋檐下,整天大眼瞪小眼。或是当一个贤良妇人,照看你那些迎进门的莺莺燕燕,还有她们生的儿子女儿,吃喝拉撒睡样样周到,你也太会恶心人了”

    周秉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

    他站起身走到船舷,吩咐候在小船上的人赶紧送一壶醒酒汤来。老板说过这酒极适合女人温补,怎么才半壶就胡言乱语了

    周秉并不生气,心里反而有喜滋滋的矛盾,想反驳又不知从哪开口。

    这女人比面上表现出来的更加在意,于是他喜忧参半地又挨近了一些,几乎将女人半搂在怀里,声音也软了一半,“我的后宅现在将来都只有你一个,我的儿子女儿铁定都是你生的”

    这么一张俊朗无暇的脸,说着这么深情款款的话,是个女人都要感动。谭五月却仗着酒劲猛地呼过来一巴掌,一字一顿,“我不信你,这辈子我再也不信你一个字”

    声音急促抗拒,尾音甚至带了一点慌乱的尖利。

    周秉摸摸生疼的脸,终于有些恼了,“这大盛魁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在江州这块小地方还算个角儿,放在京畿苏杭根本就不够看。以后我挣的官俸不管明的暗的一分不留地全给你,总该满意了吧”

    谭五月脑子有一点糊涂,隐隐觉得自己醉得不轻。

    这么多年过去,连酒量也退化得一败涂地了。她心里却越来越清明,知道有些话不能再往下说,努力端正着身子,“我不满意,我要是用钱,每一分银子我都会自己去挣”

    女人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周秉顾不得气恼,赶紧上前把女人的腰扶住。

    他低着头,顺势一动不动地揽着人,心想这就是个实心的棉花团子,软硬都不吃。自己那一世就气得不行,结果还是一趟又一趟地尝闭门羹。这执拗脾气早就领会得真真切切,这会又跟她见什么气

    还有真正的症结到底在哪里,这女人这么反感进后宅待着,竟无时无刻地不想着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若是不在意,就是面对面睡在一起,心里也隔着江海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