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五月把余龙牙从马车上抱下来放在轮椅上的时候,敏感地察觉二林寺的香客比以往少了很多。她们在这站了好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就只有几个兜售香烛佛像的小摊贩。
余龙牙好似看出什么,自个推着轮椅走了几步,伤感地指着山门叹了一口气,“你家周百户到了江州城之后,马不停蹄地四处抓人,短短半月就成功捣毁了一个匪窝子。”
她声音压得有些低,“有人说那匪首余得水的亲妹子余小莲是净土宗所谓的圣女,经常利用二林寺这块佛家宝地宣扬。这世上人人都怕惹祸上身,连化外的和尚都不例外,所以香客们自然也就少了”
只要不对着周家的老老少少,谭五月就是个爽利脾气,听了这话不由失笑,“我日日都在外头行走,还没有你这个整日关在家里不出门的小丫头知道得多”
余龙牙歪着头,脸上有这个年纪小姑娘特有的娇蛮和不服气,“你们这些大人一天到晚除了盯着银子,就是盯着算盘珠子。我一天到晚地没事,就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打发时日,要不然这日子多难熬”
谭五月一向知道这姑娘看着文弱内向,有时候却又极伶牙俐齿有主见,就随口转移话题,“今儿个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你家那位屠二婶呢”
余龙牙似乎有些恼怒,看也不看人,随手扯了路旁的一团树叶攥在手里乱扯,片片的浓绿零乱地弃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答话,“因为是我娘的忌日,我让屠二婶夜里帮我赶制了两篮子的香饼和供果。今天早上大概是累着了,我就让她在家里歇着。好坏有谭姐姐在一路,我还有什么危险不成”
被人拿话直直堵着,谭五月笑了一下也没怎么生气。
在她眼里,这就是个心思格外敏感的小姑娘,说话做事鲁直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姑娘有自己的亲爹,就是说错做错自然有自己的亲爹矫正。她亲爹要是不愿意管愿意纵容下去,那就更轮不到外人说嘴了
余龙牙眼角余光瞥过谭五月,心头越发烦闷,嘴上就越发不客气。
“姐姐是周家的正头娘子,也该好好管管周百户。他一拍屁股走人,你以后是要在江州常住的人。那余得水也就罢了,那余小莲已经是埋在土里的一捧尸骨,干嘛还要抖露出来那么多的不堪事
撇开那什么圣女身份,好好的一个女子即便有再大的过错,也是男人们做恶再先。可如今性命没了,连清白名声也没了。百姓们提起她就只记得她自甘下贱,何其可怜”
谭五月有些惊异,这些话好像交浅言深吧。心里只当她是年纪小胡乱置气,看见不平事就要挺身仗义执言几句。
所以依旧好声好气地劝,“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却不该这么说。现在江州城里好多人都知道你爹和余得水是没有出五服的从兄弟,要是有人为着钱财去乱举告,你和你爹都有大麻烦”
因为时辰还早,半个寺庙都笼罩在飘忽不定的晨雾里,偶尔露出一角斑驳的白色寺墙。路上有几个刚点了戒疤的小沙弥远远地躬身行礼,努力学着大人脸上一派高远平和。
余龙牙终于瘪了一下嘴,却还是满眼的恼怒,“我爹就是个傻子,官府来问的时候直接说认不得余得水就是了,他偏偏当众承认两个人是什么从兄弟,就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
谭五月看着围绕寺庙一整圈的枝繁叶茂,想着这父女俩的脾性真是一点都不相似。
余显山温厚绵软一心只知道埋头做事。这心眼颇多的小丫头不说话就罢了,一开口就跟点了火的炮仗一般,也不知道这爷俩在家里怎么相处
做完法事,谭五月陪着余龙牙在一处稍稍偏僻清静的角落里歇脚。
知客僧人也是看菜下碟的,见这两人孤孤单单也没带什么随从,衣饰看起来也寻常,以为这就是普通的女客,客套几句后就退下了。
白瓷的茶盏里是大小不一的青色茶叶,上下浮沉在微烫的水里。余龙牙似有似无地蹙眉,满脸嫌弃,“我布施了整整二十两银子,这些大和尚们就给我喝这种茶。幸好我自己带了点心,姐姐多少陪我吃一点”
藤编的提盒里是两只碟子,一碟上头是小巧的荷花酥,一碟是绿豆薏仁糕。那荷花酥做得尤其精致,层层叠叠的像将开欲开的花骨朵。
说起自家的仆妇余龙牙满脸自豪,“我家的这位二婶子什么都会做,别看她相貌蠢笨,手指肉像胡萝卜一样粗,做心却是一等一的味好”
谭五月却不过情面赞了几句。
叫人意外的事那果子果然酥脆,更难得的是还一点不起渣。心里却淡淡地想要是周秉在这里就好了,那家伙最喜欢这种香甜的细点心。
她忽然怔了一下,这个时候干嘛要想起那个人京城是天底下最最繁华的地界,林夫人又是最心疼儿子的,那人想要什么样的点心没有
余龙牙这会的心情看起来极好,不错眼地看着人把两块点心吃干净,嘴角的笑意终于慢慢地透了出来,“姐姐过得比我还要辛苦,几块点心都吃得这样高兴,在京城你那位有诰命的婆母肯定不好相与吧”
这样热的天,这姑娘还是穿着厚衣裳。面色依旧苍白,鼻尖上却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汗水。且这话说得奇怪至极,也不是她这样年纪的外人该问的。
谭五月眼底闪过一丝惕然,拿着手绢慢慢地搽手,冷淡地客套,“当姑娘和当人家的媳妇肯定不一样,日后你出了门子就晓得其中的分别了”
余龙牙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没了,紧紧抿着嘴唇恨恨地盯着,沉默了片刻才泫然欲滴,“我把你当亲姐姐,明知道我身子残疾者辈子兴许都没有男人要,还专门挑我的痛处踩”
谭五月啼笑皆非。
合着这位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还只能拿话刺别人,不许别人拿话刺她。心里却在暗悔今天实在不该脑子发热答应陪着出门,一片好心别人竟然全不领情。
余龙牙眼眶里的泪水终究没有掉下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看着人笑道,“姐姐别见怪,我脾气直喜欢有一句说一句,为着这个毛病我爹不知说过我几回。
等会咱们再用一点寺里的素斋,他家别的不行,那道素三丝倒是味道极好。对了,回去的路上有一家专门卖花的农户,我送你几盆时兴的花草回去栽”
这姑娘的德性阴一阵晴一阵,竟然没个定数。
饶是谭五月脾气极好也让她弄得无语,侧身端着茶喝了一口去荷花酥的甜腻。温热的茶水刚刚咽下喉咙,就感到眼皮沉重得险些要掉下来。勉强摇了一下头,却更加昏眩了。
余龙牙紧紧盯着,脸上泛着一抹兴奋的红晕,直到面前人彻底没有动静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利落地拍了三个巴掌,立刻有人从影壁后过来细细地查看。
来人正是身形矮胖的屠二婶。
她一改在余家小院的蠢笨,快如闪电地点了谭五月几个要紧的大穴位之后,满心满眼地佩服,“这谭娘子算起来也是个谨慎人,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栽在姑娘的手里。”
余龙牙脸上重新浮起柔顺,眼里却有得意,“不过是出其不意罢了,她再谨慎也只防着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对着我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只怕是丁点都看不起,可还是照样乖乖听我摆布”
女孩的手指缓缓敲击着桌子,下达的命令简洁明快。
“就按原计划行事,在街上找个不相干的到县衙给周秉送信,告诉他谭五月在净土宗的手里。他要是想他老婆全须全尾地回去,就找个机会在两天之内结果余得水,要不然就等着给他老婆收尸”
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问,“回去的马车安排好了吗”
屠二婶恭恭敬敬地答话,“早安排妥当了,找来的人和谭五月的身形差不多。到时候周秉来问的话,就说我们出城办完法事后在城门口就分了手,根本就不知道谭娘子没有回家”
余龙牙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女人,仔细回想着还有什么地方有疏漏,面色凝重,“从现在到回城要打点精神,千万不能大意。那周秉看着不学无术,却是粗中有细,谨防他从我们这里看出破绽。”
屠二婶胆子向来大,这时候意外地看着自家姑娘,突然笑了起来,“寺庙里外我都布置了人手,外人只看见谭娘子陪了姑娘小半天,还念叨着说要回双水周家老宅。我们又不是很熟,怎么好拦阻官家娘子”
这个计划简单粗暴,余龙牙实在忍不住眉飞色舞。
“等周秉发觉他老婆不见了,恐怕已经是明天早上,那时候人已经被我送到数百里之外。他要是答应咱们的条件,就有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咱们手里。若是不答应,我就让宗主劝说谭五月主动和离,大盛魁就彻底归在教里了“
这明明是个极好的计策,屠二婶却面色微变没接余龙牙的话,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宗主好像不怎么喜欢管这些闲事,姑娘还是尽量不要麻烦他老人家的好”
余龙牙不以为意。
就像孩子得了漂亮的糖果,第一个就想给自己最重要的人展示。
她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谭五月,心里颇有遗憾,“我那位好爹爹说过这女人大智若愚,虽然半点不懂铺子的道道,却敢出来挑大梁,我看也不过如此”
女孩吐了吐舌头,“我还想亲眼看看她丈夫若是不要她了,她脸上是不是还这么洒脱”
眼见姑娘什么都盘算好了,这时候再说反对的话也没用了。
屠二婶若有所悟,却还是耐心劝解,“不在急上,眼下要紧的是等周秉找上门来,姑娘该怎么应付。我总觉得这两次三番的,这人倒是个不容忽视的狠辣角色”
余龙牙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低着头兴味盎然地伸着食指,怀了几分恶意使劲戳着谭五月净白的脸颊。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现在就看看你丈夫到底是要你,还是要他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