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县衙,向来有眼色的差役们躲得远远的,偏厅里静得掉针都听得见。
北镇抚司七品小旗谢永脸上半点精明不见,手里的纸片抖得跟筛糠一般,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大人,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很普通的一个纸头,上面寥寥数语,说谭五月在净土宗手上。周秉若是想再见到老婆的面,最好在两天之内结果余得水的性命
纪宏今天难得没有出去溜达,先开口解释,“案子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我和周大人就商量着回京的事宜。没想到外头的差役就送上来这个,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拿来的,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找都没法找”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眼下这件事暂时还瞒得住。可县衙里人多嘴杂,拖到明天后天恐怕全江州城的人都会知晓了。
谢永小心地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周秉,见他脸色虽然有些差,但并不是很张惶的样子,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谭太太真的不见了”
纪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最早以为这趟差事不管办好办坏,纵然辛苦些但到最后应该都是走过场,没想到要回京的节骨眼上谭五月被绑票了。这叫什么事,到时候怎么跟谭家的族亲交代
周秉垂着眼飞快地扒拉着手里一串绿檀木佛珠,脸上沉肃得像佛龛里的泥雕。
这是前些天在郊外给祖父办道场时,二林寺的主持送过来的物件,说是开过光的佩戴极好。他从前不怎么信这些鬼神,如今却有些信了。当时也是看着珠子的品相还好,就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此时他一半的心神在这封勒索信上头,一半的心神却虚无缥缈地浮在空中。
理智告诉他,谭五月脾性淡漠,骨子里是一个冷静得近乎理智的人,几回对峙身手甚至在自己之上,这种被人绑架的荒谬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但另一半却直直地告诉他,不管怎么样谭五月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乡下女子。纵然有些见识,只怕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祸事,指不定这时候怎么惊慌呢
一想到头天晚上,谭五月和自己在江边一边吹着江风一边喝着桃花春,气氛明明那么融洽,差一点点就能听到彼此的心里话,一切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可现在就好像忽然又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一切的一切好像就要滑不留手地消失掉
明明是艳阳高照,骨头缝里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周秉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出现谭五月的脸,那副寡淡中带着一丝温和坚毅的样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心里扎了深根
谢永额头上冷汗直流,一滴一滴地洇在手中的勒索信上。
这是自己布置不周的错,他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我马上下去查,谭太太身边原先有咱们的人跟着的”
纪宏知道这两个人已经乱了方寸,赶紧把人拦住,“收到信就立刻派人去看了,每段路都一点一点细查过了。
守城门的人说谭太太的确是和余家那位残疾姑娘一同回来的,当时车帘子还掀开半边,能看见谭太太靠在车厢里休息,好像睡着了就没多打扰。
余家姑娘懵懵懂懂的百事不知,说两个人进城就分了手,再问几句就要当众大哭出来”
谢永昨天到今天早上都在安排回京的事,毕竟北镇抚司几十号人要吃喝拉撒睡,做梦都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实在是案子结得还算是顺利,就不免疏忽了别的地方。一时间心头又悔又恨,差点自扇巴掌,“都是我的错,等把谭太太找到,我就领着那几个不顶事的小崽子过来请罪”
护卫谭五月的人若是警醒些,何至于现在如此被动
他抬头望了一眼,见周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清冷得如同万年寒冰,偏偏寒冰下又激荡着蓬勃岩浆,就知道这位爷远没有看起来这般平静。
谢永心头一颤,忽然想到什么。
赶紧回过神将勒索信举到眼前细查,仔仔细细地翻检一番后肯定道“这是江西常熟产的竹纸,因其纸质细腻薄而坚韧,历经数十年亦不易变脆变色。托墨吸水性能好,极适于写字。”
谢永的专业功夫显然极扎实,又将勒索信小心撕了一个边角,“其抄纸帘纹间距二分,且横帘纹和竖帘纹相交,间距竖约一指半。我曾经在大盛魁的铺面见过一回,因此有印象。“”
这是账房先生们用来记账的纸
江州城虽然小,但稍稍大些的铺子为了区别于人,所用纸张有各自的特征,都是有据可查的。谭五月身边的护卫一直是由谢永亲自安排,他说见过就肯定是见过。
合着转了一圈,也许是内贼。
这就说得过去了,没有内贼的话净土宗的人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了解谭五月的行踪。
周秉终于抬起头来,终于稳了几分。心里却明白那背后之人在这个时候发动,就是想瞅准时机谋求最大利益。这人不管是谁,倒是很会捡便宜。
他抬手取过勒索信站起身,举重若轻地吩咐,“你们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外头的人也赶紧撤回来,毕竟闹开了与内子的声誉有碍”
纪宏登时惊了,“老弟你千万不能做傻事,那余得水是上了刑部公文的要犯。若是真的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以为周秉关心则乱,准备铤而走险答应绑匪的条件,现在就去结果余得水的性命。
尽管已经急得火烧眉,周秉还是让纪宏逗笑了,“想什么呢,明知是坑我还往里跳。只是那些贼人胆子太大,竟敢朝我家里人伸手。你守在这里听消息,我带着谢永出去转转”
这没头没尾地往哪边转
满脸不解的纪宏还想劝几句,就见人已经飞快地走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心想这谭家弟妹的运气实在是霉到了极点。从小没了娘,刚刚长成又没了爹,身后只留下一个要死不活欠了巨债的商号。
好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又遭婆母的嫌弃。回到江州准备重新开始又被匪类牵连,如今连行踪都找不着了
正长吁短叹的时候,无意间一抬眼就见上首的茶案上搁着一串变了形状的绿檀木佛珠,纪宏刚刚见周秉戴过。
那珠子原本的纹路深刻品相极好,此时一碰却颗颗都碎成了齑粉。屋外一阵凉风吹过,那原本坚硬无比的佛珠就烂的不成样子了。
纪宏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他以为周秉夫妻因为身份相貌家世并不般配,二人的情分再厚也有限,此时看来却是自己估计错了。周秉不是不急不是不恼,只是将这份愤怒很好地收敛起来了。
这人还没满二十岁,遇着这等突如其来的祸事竟然这么沉得住气。自己这个岁数大时候,还在苏州老家招猫逗狗惹人嫌
县衙后角门几个挑着担子的菜农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地说笑着。
北镇抚司二十几号人都驻扎在县衙,加上原本的差役和帮忙的杂工,每天消耗的粮食和蔬菜是很惊人的。为保证新鲜,郊外的农户每天送两趟。
换了一身褐色短衣褂子打扮的谢永跟在周秉身后,埋着头只管往前走。拐了好几个街角后才回头看了一眼,压着声音小心说话,“没有尾巴跟上来”
县衙门口一大早就多了好几个卖水果卖煎饼的小摊贩,看着眼生。为确保不惊动对手,县衙像往常一样没有大动静。
周秉沾了假胡子,乱着头发,头上还带了一顶遮着眼睛的草帽,也是一身江边力夫的装扮。
这时见离得远了才住了脚,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真是越来越有意思,这江州城没了余得水这个人物,这水更混了,竟然还有人比咱们还心急”
隔着一条街的尽头,笼罩在傍晚余霞中的正是余显山租赁的小院。
谢永恨不得马上冲出去问个究竟,可有些事不能急。勉强按捺住性子,丢了几个铜板让街边的小摊贩煮了两碗馄饨端过来。
眼下正是饭点,街巷传来阵阵的油香。
馄饨出人意料地倒是做得不错,皮薄馅大,还放了一点新鲜的鱼虾,吃起来很是鲜美。谢永一边吃一边说,“跟着谭太太出城的两个弟兄一直没发觉什么异常,是看着人进了大盛魁才离开的”
周秉已经问过一遍,包括余龙牙都亲自盘问过,谭五月一路的行程都没有什么异常。但他当时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所以才有这二次探访。
的确,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在两个精干的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肯定是哪里有蹊跷。
谢永拼命回想那两个人的话,意图找到蛛丝马迹。
派去保护谭五月的人穿着便衣,并没有表露身份,装作寻常的小商贩跟在后头。到了二林寺之后,因为庙里的香客稀少实在不好靠的近,又想着耽误不了多久,二人简单商量一下后就等在寺外。
大概未时左右,这两个锦衣卫看着谭五月推着余龙牙的轮椅缓缓出来。顺利进了城门,离别的时候两个人好像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见谭五月回了大盛魁
周秉面色一寒,“是没有什么异常,整个过程合情合理。可从二林寺出来的时候,他们说内子脸上带了一个白纱幕篱”
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话,“内子生性疏阔,从她父亲失踪后就接掌大盛魁,时常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在京城那等繁庶之地都从来都不戴那种矫情的玩意儿,更何况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家”
谢永心头狂跳。
他也算机敏之人,只是先前被事情吓住了,这时候猛地想到一个可能,“大人是说,那余家的小姑娘撒谎”
谭五月的的确确进了二林寺,出来的时候却换了人。
也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
周秉一扬脖子把最后一口面汤呼噜呼噜地喝完,像个寻常的在街面上找活计的人一样抄着手勾着腰,脸上闪过一道冷意,“他们肯定没料到有人时时跟着我内人,所以手段稍稍糙了些,反而露出最大的破绽”
谢永心头砰砰乱跳,觉得露出森森白牙的周秉像一头要吃人的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