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厚浓重的烈焰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灼烧的气味。
好在再往里头的甬道蜿蜒曲折,又没有附着物,烈焰始终慢了半拍。
周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狼狈艰难的情形,只知道一味地拉着谭五月往前逃窜。脚下高低不平,忽然一个趔趄就直直栽倒在地上。
是一具软乎乎的人体。
从不住闪烁的光线当中,依稀可以辨出是先前拿刀刺谭五月,反倒被周秉从身后偷袭的中年妇人。夫妻二人人面面相觑,这一阵没头没脑地跑竟然又回到原处。由此可见这个地宫看起来虽广,其实修建得是一个硕大环形。
周秉气喘吁吁站定,瞅准机会手疾眼快地把谭五月推入一个半人高的凹槽当中,自己则迅速头朝外背朝里遮挡在外头。
这个危急关口,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在那一世,他曾经见过这种霹雳弹的威力。就是扔进冰冷的水里,也能燃烧好一阵子。人的皮肤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瞬间就能灼烂一大片。
这会儿一定不能莽撞往外冲
净土宗沉寂了将近二十年,谁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个屠婆子看起来慈眉善目,没想到这般心狠手辣。眼看行踪败露,竟然先下手为强,要把他和谭五月活活烧死在这座不知哪朝哪代的墓穴里。
周秉抵着尚冰凉的墙壁狼狈地喘着粗气,心中一阵悲凉。知道这回多半凶多吉少,做梦都没想到今日将会命丧于此。
出口被人为堵死了根本打不开,就算能打开也趟不过这片诡异的火海,还有身后这处小小的凹槽也不知是否管用。老天爷让自己重来一次,难道就是让自己活活死在谭五月面前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见尖锐的噼啪声,甚至能感受到阵阵灼热。周秉反而渐渐沉肃下来,力图舒展身子把这小小的凹槽再遮挡严实些。
如果这就是老天爷的思,那么就把前生欠谭五月的一并还清好了
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只轻轻一提就将周秉拉了过。
周秉有些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怀里就揉进了一具略有些僵硬的身子。想来外面的情形太过危急,那具身子在半息之间就变得极为柔软。
黑暗当中两个人脸贴着脸,肉贴着肉,像两把相同式样的汤勺一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处凹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半人高两尺宽。一个人在里头尚且伸展不开,两个人在里头连头都不能随转动。
咫尺之隔的烈焰在耳边呼啸而过,这块小天地却有别样的安谧。
光线忽明忽暗,怀里是态度再温顺不过的媳妇儿。也不知是否受外界的影响,谭五月的脸色绯红,像上了一层秾丽的妆,连鬓边的毛发都遮掩不住。
周秉忽然想起了鸳鸯交颈而眠,他在新婚夜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投怀送抱。
这段婚约是长辈做主,两个人只是亲的那天晚上才正式见面,所以彼此的行为举止总透着一股子生疏客气。更兼还没有热乎上,周秉就被林夫人叫到了京城。
一个俊美跳脱,一个沉闷寡淡,难怪认识他们的人都不看好。
周秉从前只是觉得谭氏可怜,嫁给了自己这样的人。
因为自己行事张扬不知收敛,得罪了一拨又一拨的对手,名声简直烂大街。
谭五月嫁到周家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别人看她性子好就直直欺负到门上来,偏生这样都不愿向人诉苦。到最后还受自己的牵累,偌大岁数还要陪着周家老少到西宁卫流放吃苦。
她哪里是沉闷寡淡,实际上是太过重情重义
那天在府学胡同的宅子里睁开眼时,周秉说不清自己对谭五月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有同情、歉疚、不甘
直到谭五月进京,周秉无间明白一向老实的谭五月正准备主动舍弃这段姻缘时,他才猛然察觉这女子已经是自己心中的一根利刺。
会流血,留在里头会生疼。
江州双水老宅的东院有一棵百年的老桑树,约有两抱粗,叫人称奇的是老桑树的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榆树。一到夏天两棵树的枝叶郁郁葱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说,这院子里原本只有一棵小桑树,但不知哪天就多了榆树,也许是鸟雀撒下的种子。开始时两棵树互不相让,争着抢着占地盘。大家瞧着有趣,就没有人管。
时日久了,这两棵树倒相安无事起来,除了根部紧紧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外,各自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强悍地生长着。
有一年打干雷,劈断了大半的桑树,齐腰身的地方都焦黑了。
大家都以为从此之后院子里多半只剩下一棵树了,谁知道来年的春天桑树靠着榆树的给养又活了过来。不过短短几年又枝繁叶茂,几乎与原来等高了
周秉觉得自己和谭五月就是那对桑树和榆树。
既然不能彻头彻尾地分开,就该好好地共此一生。
谭五月的身材高挑柔韧,偎在周秉怀里怎么都不自在。她刚动了动,耳边就呼来一口热气,“莫急,外头有那个屠婆子等着,她知道咱们认得她,没见着咱们的尸首前只怕不会走”
好像是要认证他的话,外头的烈焰又窜了一波过来。想必是那屠婆子为了保险起见,又丢了一颗霹雳弹进来。
周秉心里忧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照这样下即便有这处凹槽恐怕也抵挡不了多久,他已经能察觉背后有痛,应该是被火灼伤了。
谭五月沉默了一会儿,把身子尽量缩紧,“你再靠过来一点,把手伸过来放在我腰上”
即便是最大胆最轻佻的青楼女都不敢这么对着男人说话,偏偏谭五月脸上即没有羞涩也没有担心,只是以事论事,仿佛是在说“你看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哈”
这神态肃穆,说起来一点都不赏心悦目。周秉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悦,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把双手伸过。
怀里是淡淡的女儿香,发梢不住地在脸颊边上拂动。
挨得这么近,周秉发现谭五月有一把极好的头发,又粗又黑还很顺滑,攥在手心里有一股沁人的凉。
霹雳弹见风即燃,甬道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又热又闷,也许再不出就是个“死”字。
这样急迫的时刻,周秉的表情却缓和下来,“莫怕,我底下的人见不到我,肯定会循着踪迹找过来。只要咱们再多坚持一会儿,肯定能活着出”
伏靠在周秉肩膀上的谭五月手上沾染了一片濡湿软腻,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一看竟是刺目的血红,不由惊骇,“你受伤了”
烫伤最是磨人,周秉不想被谭五月小看,就佯装着才发现的样子侧了一下头,毫不在地轻哼一声,“兴许是刚才跑得急了些,蹭在墙上破了皮”
蹭破的皮肉和烫伤根本就不一样。
谭五月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怒气,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份心疼怒气从何而来。
这里地势狭小,根本不能认真清理伤口。沾在手心的血水又浓又稠,肯定还另有大的伤处。
她很想不管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但总归做不出这种无情无义之事。只得侧着身子,勉强将半幅裙子撕扯下来紧紧缠在这人的身上,希翼在活着出之前这人的血能尽快止住。
无间一抬头,就见眼前之人笑容灿烂得过分。面孔白皙像上了层瓷釉,泛着细致的光泽。一双黑漆漆的凤眼却如灼灼夏日,把人照得纤毫毕现。
谭五月心中浮起一丝异样,但更快的是忧心如何逃出这场困境。
周秉知道她面浅,索性借着地势逼仄靠得更紧,一下接一下地拂着她的背,“我的伤不碍事,你先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听说你一大早就出了门,挨到这会儿肯定累坏了。”
若不是外头火焰乱窜如同魔窟,这会真有两分岁月静好的思。
周秉蹙着眉头,将袖子蒙在女人脸上,语气却越发温柔如同耳语,“我家里有宫中赐下的三黄膏,涂抹几遍后一点痕迹都看不到。等会火势小了你就跟在我后头,我就不相信那屠婆子带了满满一整筐霹雳弹”
他安慰自己,屠婆子就是带了一整筐霹雳弹也不怕。二林寺的和尚总不能都是净土宗的信众,总有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
然而浓烟四溢,空气越来越稀薄,周秉已经无计可施,心想难道小爷的命真的要丢在这个鬼地方
靠在他怀里的谭五月困得已经睁不开眼了,她强撑了许久太累了。蜷缩着身子,温顺得像一头才找到巢穴的狸猫。
周秉忽然不合时宜地想亲吻她。
他向来是个随性而为的人,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女子的嘴唇因为脱水有微微翘起的皮,周秉顺着轮廓缓缓地挪移。一点一点润湿,眼看着那块地方恢复了往昔的红润。
也许是这份侵略太过,陷入浅眠的谭五月忽然胡乱挣扎了一下。然后像被噩梦靥住一样白着脸,半睁开的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不出清醒还是昏迷,嘴里不住喃喃。
“我不想和你回京城,我只想清清静静地呆在江州。我再不欠你什么,我还了你一辈子总该还完了”
周秉好笑,这还半辈子都没完呢,说什么一辈子
忽然心头剧震,胸中顿时掀起千层浪,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但他的脸色已经控制不住的难看,低叱了一句,“胡说些什么,你什么时候欠我的了”
整个甬道浓烟越发浓密,凹槽里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污浊不堪。又加上饿了两顿,还吃了不知什么分混合的茶水,谭五月的头晕晕沉沉的不怎么清晰,几乎下一刻就又要昏睡过,却还是努力撑着眼皮。
“你,你娘,庾湘兰,还有那个什么荣寿公主,不就是欺负我孤苦娘家无人。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守着暄哥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声音渐渐细微,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
周秉骇然,手脚几乎不能动弹。
眼可见地,脸色从白色变了灰色。
愣愣地呆了一会,搂着又昏睡过的谭五月回忆着两个人的一点一滴。
难怪自己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做,努力维持着清白名声,没有干什么混账事,也没和别的妓子勾勾搭搭,这女人却好像长了一颗石头心,一心一地想要和离逃开。
她是把从前犯下的错,全部算到了现在
还有那声不容错认的“暄哥儿”。
那是两人唯一的孩子,明明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像年青时的自己,却痴痴傻傻,十几岁了还如同幼儿一般天真
周秉心头又涩又苦,心像沙漏一般空荡荡的无所依。
谭五月竟然也有从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