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鱼回国之后, 应酬确实很多。
头几天还能以项目刚起步为由推掉一些、抽空缠缠贺言舒,后面他实在没法了,只得去应付。
请他吃饭的有趋炎附势的人, 有求于他的人, 但更多的是奶奶的老朋友。
前两者可以随便寻个理由推拒,最后者却必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维护交情这是他身为纪家继承人的义务,也是他作为一个小辈应有的礼节。
必要的时候, 他还会主动请客。
没有人能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成功。纪家当年发家仰仗了这些人很多, 就算是现在,纪氏也还有很多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纪沉鱼很清楚。
其实他小时候极讨厌这些应酬。除了奶奶和徐家人以外, 他对其他人概不关心。
可他偏偏又生得特别招人喜欢,被长辈抱着走在大街上的时候,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想过来把他那玉雪可爱的脸颊摸上几摸。
可以说他在人际交往上有天生的优势, 无论在哪个场合都能如鱼得水。
三杯两盏下肚,再眯着笑眼说几句漂亮话,纪沉鱼就把那些个老板们逗得眉开眼笑, 光干爹干妈都认了好几个。
“沉鱼啊,考不考虑在国内定居干妈给你介绍女孩子,干妈有好几个姐妹的女儿都还没对象呢”临走,刘太太在门口挽着这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的手,舍不得放。
纪沉鱼有些踉跄, 脾气却维持得极好,笑容灿烂地回绝“干妈我有中意的人啦, 您把女孩子们留着介绍给更好的人吧”
说完,就在章一的搀扶下,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又说了句“您路上小心,到家了给个电话”,才摇摇晃晃地上了车。
“可惜了。”刘太太望着开走的车遗憾地感慨,“这小钻石王老五,不知道便宜了谁呢。”
“章一水”纪沉鱼上了车,仰躺在后座,解开领结喘气。
“来,boss,慢点喝。”章一把水端给他,“小心洒了啊。”
纪沉鱼接过,咕咚咕咚一口喝完,吞咽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水往喉咙里灌的速度。不少的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衫。
章一偷看了眼那流线般的湿润的下颌,和那透明衣料下紧致的胸肌,很快回过头在boss的身边工作,可真是考验人的忍耐力呢
“章一,贺医生最近怎么样啊”纪沉鱼闭着眼,几乎是本能地问了一句。
“很好啊,每天都按时去公司参加会议,员工们都很喜欢他。”章一说的是实话,还有很多人给贺医生表白呢不过这个他可不敢告诉纪沉鱼。
“你告诉他,等我有空,一定去看他。”
“boss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您每天回去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我看了都心疼。”章一头头是道,“您已经把项目的事都交待下去了,由他们去推进就是了,哪儿有老板亲自操劳那些事的道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次性杯子砸了后脑勺。
呜呜,boss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都要给老太太汇报,不能让她知道你天天喝酒熬夜完还围着男人转,编得可痛苦了章一含恨闭嘴。
“我要去看他的,他几天不见我,就能把我忘了。”纪沉鱼望着车窗外,神情落寞。
“不会的,您想多啦。”章一旋了旋车载电台,“咱听听电台,解解闷,一会儿就到家了。”
一段伤感情歌缓缓播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纪沉鱼听着,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章一想着切了歌就好了,结果这首放完又来了首年代更久远的、更悲伤的歌,什么“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章一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觉得他boss眼眶都有点泛红。
什么破电台boss正情场失意呢哪壶不开提哪壶
“啊啊这个不好听,咱们换一个。”章一一边控制着方向盘,一边调了台。
新调的那个听着很热闹,主持人一男一女,外带一个男嘉宾。
本来在讲买车的事,说着说着又扯到了婚恋,什么男方车也买了房也买了,结果女方临近婚礼反了悔,硬是不嫁他了,还逃了婚。
“有时候嫁人,我们也不一定完全看重对方的物质。”女主持人总结道。
章一听到纪沉鱼吸了吸鼻子。
“哎呀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现在的电台质量太差了,怪不得没人听呢”章一咬着牙又旋了一下,他还就不信了
就没有一个正常点、和爱情没关的吗
这次调的这个,前头几秒是空白的,章一以为是信号有问题,正打算再换,就听到一个温润的男音说着“这位听众的问题,我要好好想想。”
章一几乎是立马就回头看向了纪沉鱼,而纪沉鱼也和他对视,显然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没想到贺医生下了班,晚上还有副业啊。”章一瞠目结舌。
“声音开大点。”纪沉鱼吩咐。
“好嘞。”章一把音量调大,直到四个车门底下、外加后备箱前面的音响让车内充满了贺言舒那温柔的语调。
“这位听众的问题内容是,好朋友确诊为中度抑郁症,每天向我吐黑泥、倒苦水,把我当垃圾桶。有时候她会提到想要去死,我因为不耐烦甚至会回她那就去死好了。我一方面觉得病人不该仗病行凶,另一方面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应该,请问医生我该怎样做才好”
“嗯首先,对于你朋友的情况,我表示很遗憾,希望她能够尽早康复,也请她一定要听从医嘱、按时服药。”
“抑郁症并不可怕,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一些抑郁情绪。患者在倾诉的时候会将抑郁情绪传递到聆听的人身上,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她还愿意和你交流,就证明她还有自救的意识。这种情况下,尽管困难,我还是建议大家能够包容他们、体谅他们,因为他们只是生了病,并非有意伤害人。”
“我们不应太过苛责病人,当然前提是他们的确是病人,而不是借着抑郁情绪与人谩骂的人。”贺言舒轻笑了一下。
“关于死亡,这位听众也不用太过担忧,其实对于抑郁症中度及以下的病人,和她一起探讨死法,是对病情有利的做法。”
说到这里,贺言舒陷入了沉默,几秒后自嘲地笑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如果你认为这段关系让你痛苦,你也可以随时终止。也许因为我也曾经有过这种经历,那时也会想如果有人能拉我一把就好了。虽然是自己熬过去的,所幸最终还是成功走了出来。”
“不妨说出来和大家分享。”
纪沉鱼的身体渐渐坐直僵硬,双手置于身前紧捏成拳,墨一般的瞳眸深不见底。
“在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我的原生家庭关系恶劣,而我的前任性情天真烂漫,能带给我很多欢笑。”
“我以为他能够带我走出那个噩梦,也下定决心要和他共度一生,他却告诉我他是抱着别的目的而来,而我也发现他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
“我选择出国,应该说,是逃走。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在想,要是现在来一场意外,让我死于坠机,那就好了。”
“最难过的时候,我需要同时服用六种药物。我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终于走出来。”贺言舒说完这一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希望大家都能和我一样,捱过黑暗,迎接黎明。”
语气云淡风轻,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但听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克服这一切。
章一听得气都不敢出,回头望纪沉鱼西装男人面色铁青,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
贺言舒怎么会有这种近似懦弱的情感他不一直是心若寒石、狠绝无情的吗就算自己捧着一腔热血、整颗真心,贺言舒都从来不屑于看一眼。
于渺远的时光里,纪沉鱼感觉到哪里好像出了错。
这种感觉非常可怕,比贺言舒拒绝他一起回国的时候可怕许多倍,让他如坠深渊,心脏被人掐住一样喘不过气。
艳阳高照。面前的玻璃杯里有冰。
早就听说贺言舒的母亲言宴是s大的校董,今天见到,纪沉鱼只觉得这女人比他奶奶年轻时候照片里的模样还要盛气凌人。
她嘴里说着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苦情剧里的恶婆婆会说的话,比如“听到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我儿子的前途”、“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之类的,纪沉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垂眸不言语。
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货品,好不舒服啊。他想。
她还说他帮不到贺言舒,会成为贺言舒的污点。
根本不是这样,他可以带贺言舒去见他奶奶,他们能一起生活,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们有污点。
不过这个女人是贺言舒的妈妈,他应该要给她面子的吧听她的意思,贺言舒是她的骄傲,可是为什么贺言舒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夸奖呢
“言阿姨。”纪沉鱼捧着杯子,轻轻开口,言宴看着他秾丽的眸子,心里又升起一股烦躁。
男孩就要有男孩的样,成天狐狸精一样拐别人儿子干嘛
“我是不会离开言舒哥的,怎么都不会,所以您不用继续说了。”纪沉鱼拿手指戳了戳漂浮着的冰块。
“纪沉鱼,你是叫纪沉鱼吧,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话呢二十一了,也该懂事了吧。照理说,没管好你是你父母失职,我犯不着去帮别人管教儿子,可是你既然要来招惹我们言舒,我就不可能对你客气。”
冰块被手指捏碎了,纪沉鱼盯着手里的碎冰,淡笑开口“言阿姨,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去世了,真的没管过我。”
言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愣了愣,将自己那杯冰水一饮而尽“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不是离经叛道的人,一向规矩。他跟你在一起只不过因为他抹不开面子、从来都不懂拒绝,等他想清楚,一定会主动和你分开。”
“到时候被甩了可就难看了,不如由你亲自开这个口。”言宴看了眼他身上的廉价衣衫,“假如你和他断得干净,我说不定能发发善心,免费送你出国留学。”
说完,她提起包,快步走出了咖啡厅,似乎看他一眼都嫌恶心。
带坏他儿子的同性恋,能不恶心吗
纪沉鱼有生气,但只是一点点。
言宴是言宴,贺言舒是贺言舒。他归根结底对言宴没有任何期待,就算她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他也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纪沉鱼一直都告诉自己,只要贺言舒本人还愿意继续,他就不会被其他东西干扰。
可没过几天,贺言舒的朋友苑敬也找上门来。
苑敬把一瓶罐装啤酒在他面前拉开,喝完捏瘪,下定决心般道“你跟贺言舒分开吧。”
“是言阿姨叫你来的吗”纪沉鱼道。
“那只是一方面,作为贺言舒的朋友,我也觉得你们不合适。”苑敬忍了又忍,才把那句“配不上”咽进喉咙里。
“哪里不合适。”纪沉鱼长睫浓密,盖住眼睛,看不清情绪。
苑敬看着他,快速道“你看看你,任性又爱闹事,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照顾言舒了。言舒要忙学业,又要忙工作,还要管着你,这哪里是找男朋友,完全是给自己找了个儿子。”
“他是,这么想我的吗”纪沉鱼半晌才开口。
苑敬被他低落的神情弄得招架不住,忙道“当然啰。我是他的朋友,谁能有我了解他”
“以他那种性格,自然不会直接开口对你说。但他和我提过的,说如果不是那晚的大冒险,他根本不会接受你这种人。要不是他对你愧疚,想尽责任,加上你模样还挺好的,一起走出去好歹能让他有点面子,你以为他会选你而不选女人”
“那家伙又不是天生的同性恋,相反他还有点恐同。他那么爱面子,一直觉得说出去丢人。”以前觉得,现在大概也没有变吧
“我明白了。”
纪沉鱼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贺言舒原来从来没有为他改变过,明白那颗冰冷薄情的心,任谁也没办法捂热徐落做不成,他也没做成。
他知道苑敬没有骗他,就像之前贺言舒说他们的关系只是能地下的,不许他对别人说,贺言舒一直都是个爱惜名声的人。
可贺言舒又是那么矛盾,白天是校园里的模范生、晚上是酒吧夜场的常客。
贺言舒的笑是博爱,聆听是敷衍,拥抱是哄骗,同床共枕是无所谓。
他怎么玩得过贺言舒呢这个不动声色就能俘获他的心、看着一地玻璃心碎片也只会微笑着说句“抱歉,我很遗憾”的男人。
就连分手,都要维持着自己的体面,绝不主动提起,而要让亲戚朋友旁敲侧击逼他去说。
原来贺言舒在等着他说结束啊。
贺言舒等太久了,四年了,演得很累,也该不耐烦了。
纪沉鱼想起小时候和徐落一起读的诗多情总被无情恼。
徐落很喜欢这句,每次翻到都要反反复复念上多遍,他却不以为意对方无情,我也无情不就得了,这样才公平。
徐落,原谅我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到最后,他几乎是报复性地对贺言舒说出了那些话替徐落,更替和徐落同病相怜的自己。
他们都是被贺言舒抛弃的人。又或者说,贺言舒从来都没有要过他们。
“去见你父母”纪沉鱼压抑着眼底涌起的潮湿,逼出个笑,“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打算过。”他的灵魂痛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贺言舒表现得很平淡,像经历了艰难的回忆“哦,徐落,好久远的名字。”
“他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你可以走了。”贺言舒说,连挽留都吝于施舍。
纪沉鱼回到家,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了地上,砸了满地的碎片。他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却不会有人像往常一样过去安慰他。
为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为什么总是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歇斯底里,而贺言舒却高高在上云淡风轻
贺言舒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可是他想要爱啊,想要汹涌的、猛烈的、包裹着他直到窒息的爱,就像那晚贺言舒的拥抱一样。
可和贺言舒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糖果,明知道数量有限,会吃一颗少一颗,只得数着吃。
这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在树下捡到只鸟,因为太过幼小,小鸟还没发育到可以自己进食、喝水的程度。
他把小鸟用笼子罩住,每隔几个小时就去看它一眼,眼见着小鸟渐渐虚弱,他却无能为力。
他想去看它是不是安好,却又怕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贺言舒,你有没有尝过患得患失的滋味。
那感觉就像在等死。
我讨厌极了。
纪沉鱼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天后,他把关于徐落的一切都清除了,决定去向贺言舒服软。
低到尘埃里又如何,他不要脸了,就要黏在贺言舒身边
却在童小谣那里得知贺言舒出国留学的消息。
“我早说过,言舒有自己的节奏和规划,不会因为谁快一拍,也不会因为谁慢一拍。他比你要理智得多,你就算是再学四年也追不上。”苑敬说着说着,看到一张爬满水渍的脸。
“你干嘛啊你他妈哭什么啊,大男人,恶不恶心。”苑敬被这场面吓到了。
“你闭嘴啊,少说两句。”童小谣蹲下去拍纪沉鱼的背,这个一向乐天的男孩表现得像天塌了一般,真害怕他想不开,“沉鱼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人活在世上,总有再见到的时候。”
总有再见到的时候。可是再见面,我竟不知道你越过了那么深重的黑暗,玩笑般地对待你。
“boss,boss,您没事吧。”
章一看到后座的人脸色惨白、控制不住地干呕、额头冒着虚汗,着急道,“我送您去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了鱼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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