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家暴的那个男人被行政拘留了。
秦黛也就准备搬回去住。
她每天早上都得做几组练习, 踢腿控腿要借助把杆,别人家里总归不方便。
她早起时收拾好东西,和谢斯白遛完狗回来, 告诉了他这个决定。
谢斯白正在给烤好的吐司切边,闻言只是动作稍有停顿,嗯了一声算应答。
他将下楼晨跑前,在锅中提前煮好的红豆黑米粥舀出来一小碗, 又舀了一勺,吹得不烫了,喂到秦黛嘴边。
“尝尝。”
秦黛下意识地张开嘴巴, 吃完说了声好喝,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个场景多少有点怪异。
就像
一对夫妻。
她顷刻间回神,踮脚后退急忙从厨房出来。
“今早好像还差十组踢后腿没练,我去练练。”
谢斯白回头时, 人影都瞧不见了。
秦黛过了十分钟才回来, 手里拿着昨晚的药瓶“早上还没抹药。”
谢斯白顿了下, 抬手不太自然地揉了把后颈, 说“我等会儿自己抹吧。”
秦黛道“那个位置你自己不好弄。”
“可以对着镜子试试。”
秦黛几分不解地看着他,还要坚持一下, 谢斯白却说“再不吃饭上班要迟到了。”
秦黛看一眼时间, 还真是。她也顾不得了,把药瓶搁在桌上, 提醒一句“那你等会儿记得先喷这个, 要揉一揉,然后再涂这个管里的药膏。”
谢斯白“知道了。”
秦黛怀疑“你记住了吗”
谢斯白“”
“记住了,先喷再涂, 对么”他将人按在餐桌边,捏着药膏往房间走,“吃完送你去上班。”
秦黛又想起件事“你晚上有空吗”
谢斯白人已经进了卧室,远远回答“有,怎么了”
秦黛道“我想请你陪我练习。”
谢斯白隔空回话“好的,公主殿下。”
秦黛“”
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春思角色的缘故,谢斯白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
但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这种称呼好像具备一些魔力。
秦黛控制不住地,心颤了一下。
秦黛今天到团里,迎来件大事。
周从芳离任后,新团长时隔半个多月,终于正式继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上午都在开会。
谭慕言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位新团长宋庸年,履历光鲜,三折其肱,年轻时是闻名中外的作曲家,不惑之年后转而从官,一路高升,曾是某全国著名的交响乐团团长,还任职过全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
但不管怎么说,宋庸年都是音乐圈子的,上面怎么会在周从芳调任后,让这么一个“外行”来当舞团的大领导。
不过这些,她们这些底下的舞者演员都没有发言权,高层的领导组织结构如何变化,她们是无能为力的。
好不容易结束一早上的会,秦黛以为下午终于能正常排练了,又听说宋庸年开始一个个找舞者谈话,按艺衔等级来。
秦黛身为首席,自然也不可豁免。
她敲门进去,正好碰到上一个结束谈话的楚予诺。
对方投来一个眼神,秦黛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她眼里的意思,里头,宋庸年道“是秦黛吧”
秦黛应是,进门后,在办公桌前站好。
“坐吧,”宋庸年儒雅一笑,如今年近五十仍带着几分文人书生气,“不用那么拘束,我只是找你们简单聊聊。”
秦黛便拉开椅子坐下。
宋庸年扶了下眼镜,道“之前和你们周团聊过,大致了解了下团里现在演员的基本情况。我看了看,你18年进团,才花了一年半,就从群舞跳到了首席,红玉也大获成功,前途无量啊。”
秦黛只点头谢过夸奖,态度敬重却矜持。
宋庸年语调和缓地说“我这个人领导风格和你们周团不太一样,你倒不用这么拘束。我刚才和小楚聊了很久,下半年你们都要全力准备春思,团里对这部舞剧很重视,我也不想你们周团留下的这么优秀的一部舞剧夭折,所以大家无论是a卡,还是b卡c卡,都得继续加油啊。”
秦黛自然应是。
“不过有一点,”宋庸年指尖敲了敲桌子,“我这个人不喜欢把规矩定那么死,所以在春思正式登台演出之前,所有主角的演员卡司都是不固定的。”
秦黛抬眸,宋庸年望着她,笑说“你想的没错。我的规矩是只要你足够优秀,到时候登台表演的,也不一定是现在的a卡。”
秦黛仍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她不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新团长瞧着和善,这条所谓的他的“规矩”,听上去合理不死板,但宋庸年的笑,总让秦黛觉得没那么简单。
门外有人敲门,宋庸年说了声进。
秦黛也起身站好。
一人说着话进来“庸年,我来祝贺你调任升迁。”
秦黛抬眸,看见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着和宋庸年年纪相仿,但身材维持得很好,年轻时应该也是个五官俊秀的美男子。
不过这个人,在看到她时,眉眼间透着几分矜贵的傲慢。
一看就是和宋庸年一样,常年身处高位,习惯于被人仰视的人。
“高大钢琴家怎么有空过来。”宋庸年笑起来,看来要和老友说话,便直接让秦黛先走了。
秦黛拉着门把手关好时,听见里面传来那位钢琴家的说话声“令羲原本也要来,不过又被你的宝贝侄女拉去逛街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谈起恋爱来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
秦黛并没有放心上,舒口气,只想着接下来的时间应该总能留给练习了吧。
傍晚五点过了三刻,谢斯白按照指示,准点到舞团门口。
刚找了个车位停好,手机响起来。
贾子京打来电话“兄弟,下周李遇结婚,你去不去”
“没决定,可能有事。”谢斯白收到了请柬,但他确实没决定好,也不知道秦黛下周那几天要不要练习。
贾子京道“去呗,人定在海南呢,咱还能看看海。”
“你没看过海”
“没啊。”贾子京可怜巴巴地,“我一个内陆居民,想看海很久了,而且这不是还能见见咱同班同学么。再说,上回见面都过去多久了,你不想我啊”
谢斯白“”
不太想。
受不了贾子京这么腻腻歪歪,谢斯白看了眼腕表,敷衍了两句就给无情地挂了。
目光略过舞团门口时,却见好多人一块儿从里头走出来。
秦黛在其中格外显眼。
虽然
她穿的是最普通的宽松卫衣和运动裤,估计是为了方便更换练功服。
但落在谢斯白眼里,好像就变成了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总能一眼在人群里找到她。
一群人最前面走着一个男的,个子不算特别高,一米八左右。但人好像很爱笑,除了他,其余的人表情倒不算高兴。
他手里提了个很大的包,像收拾的行李之类的东西。
逐个和人拥抱,看着倒像是告别。
谢斯白远远侦查,要下车的动作也暂停下来。
那男的逐个抱过去,轮到秦黛时,比其他人多加了个动作。
谢斯白像个侦查兵,敏锐地发现,那人揉了揉秦黛头发。
他的观察力可是曾经在整个队里得到过认可的,这个动作那人就做了这么一次,谢斯白瞧得分明。
没多久,那人就拎着包,在众人的挥手告别中离开了。
其余人也纷纷选择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依次离开,秦黛停留在原地,没有走,一副还要等人的样子。
等她送走了最后一位同事,谢斯白手机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秦黛你到哪里了
谢斯白这才按开车门,绕出她的视线盲区,秦黛像有所感应一样看过来。
他走过去才问“刚才那些都是同事”
“嗯。”秦黛意识到,“你很早到了”
谢斯白“没多早。”
秦黛带他在门卫那儿登记后,引着人往里走,她摸了摸口袋,找到一颗糖“你吃么”
说着一点点剥糖纸。
谢斯白看着她的动作,没法憋着不问,便说“你们每天下班的仪式,还要来个拥抱”
秦黛拆着糖纸疑惑“啊”
谢斯白酸道“还得摸个头才走。”
秦黛把剥好的糖递过去,一颗奶糖,又圆又白又甜。
原意是想等他用手拿,谢斯白却抬手,握着她手腕轻轻抬高,低头含走。
秦黛眼神一顿,但他的动作无比自然,她看过去一眼,谢斯白低眸回视“你们舞团文化还挺热情。”
秦黛“”
“苏老师今天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他退团了。”
秦黛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这个,而且听着,莫名像是解释
她干嘛要和谢斯白解释这个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谢斯白道“这样啊。苏老师是红玉里演韩世忠的演员”
语气这回正常多了。
“嗯,”秦黛点头,眼里带了一丝诧异,“你还能认出来”
“这有什么认不出来的。”
秦黛便说“因为舞剧演员上台时都会化比较浓的舞台妆,我们去剧场里,除非是对我们很熟悉,或者看过几遍的观众,普通的第一次来看的人,基本都是分不清是哪个演员的。”
谢斯白牙关抵着奶糖的动作一顿,抬手下意识揉了揉后颈,才说“啊,是吗。”
秦黛评价“你观察力好厉害。”
谢斯白谦虚道“还可以吧。”
他应该算,比看过几遍的观众还多几遍的那一批。
不过这话他没告诉秦黛。
秦黛选了个没什么人用的练习室,带着谢斯白进去。
她想再跳一遍当初在七中的舞蹈教室跳过的那段独舞,让谢斯白从观众视角,比较这两次她的表现。
表达了这个诉求之后,谢斯白一口答应。
秦黛笑了下“那我去换衣服。”
她真的很少会笑,高中时就是。谢斯白看得愣了一下,以至于喉咙里那句“换什么衣服”都忘了说,只干巴巴地吐出来一个字“好。”
等人转身背对过去,他低叹着也笑了下。
他转身去拉开了垂地的白色窗纱,日暮的昏昏光线从大片的落地窗照进来。
这房间朝西。
此刻,日暮残阳,晚风流云,树影被金色的光笼罩,半边天都变成了橘色。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帧充满了氛围感的电影画面。
谢斯白忽然想起修远楼的天台。
那幢老楼年久失修,通往天台的门锁不知道多少年前被哪一届的学生弄坏了,也没老师发现。
谢斯白总去,那个天台上的日落好像都比别的地方好看。
他忘了是哪天,但应该高二刚开学没多久。
晚自习前的时间,他没去食堂,兜里揣着一盒才买的创可贴,一个人爬上了修远楼的天台。
手上有新添的伤口,他有点烦躁,也没清理,皱着眉胡乱贴了个创可贴。
从空了一半的烟盒里抖出一根,刚咬进齿间,传来阵人踏上楼梯的脚步声。
刚开学教导主任抓纪律抓得紧,听说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入男生厕所。
难道现在范围已经扩大到这栋楼了
他动作一顿,在堆放着废旧桌椅的背后躲起来。
等了半分钟不到,生锈的铁门被人推开。
锈到螺丝钉都几乎长在了里面,那扇门发出沉闷的吱哑声,在无声静谧的天台被无限拉长。
他察觉到,那人的动作很轻。
显然不是顶着啤酒肚,会一脚踢开男生厕所门的教导主任。
他人没出去,但偏了偏头,然后就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
是秦黛。
她穿着才从后勤部领来的崭新夏季校服,略显宽松的制服衬衫被风吹得鼓动,
应该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动作还带着几分谨慎小心。
谢斯白瞧见,看见远处天边的晚霞时,那张从插班进来就没露过笑的脸,在此时终于弯了眉眼。
她几乎是雀跃地跑去天台边,趴在栏杆傍,盯着霞光万道的天地。
裙摆因为她跑动戴起来的风,被吹得荡起来个弧度。
谢斯白飞快收回视线。
她盯着那天的日落,看了好久。
谢斯白也在破旧的桌椅后,待了那么久。
在太阳彻底沉下去,只剩下几片橘色的云朵时,秦黛自己数着拍子,在一角还堆着杂物的天台上,跳起了舞。
直到晚自习铃声快响起时,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之前,她用纸巾包着,捡走了墙角下的一只烟头。
谢斯白这才注意到,自己指间的那根烟,那么久了,都没有点燃。
秦黛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斯白,孑然地立在窗前。
暮光好像在他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那光是亮的,可她竟然觉得,此刻谢斯白的背影,像一棵孤独的树。
秦黛想喊他一声。
想见他回头。
于是也这么做了。没有犹豫。
“谢斯白。”
谢斯白回过头来,清冷隽逸的脸,在同样看见秦黛时,眉眼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没能移开视线,因为秦黛此时身上的红裙。
“怎么穿成这样”他问。
秦黛提着裙摆走近。
这条裙子不是春思的演出服,是红玉里的,梁红玉出场时身为舞姬时穿的那一条。
公主勾引的将军的戏,她总觉得,穿成这样跳,会更有感觉。
秦黛手里还捏着一条红色薄纱。
用来覆面的。
她递过去给谢斯白“帮我戴一下。”
她刚才自己试了,总戴不好。
秦黛转过身去,方便谢斯白动手。一低头,不经意地瞧见地板上,两人在夕阳下交叠的影子。
依偎着,紧靠着,他好像从身后环着她。
影子里的男人抬起手来,将那片薄纱展开,从女孩儿眼前滑落至鼻梁,轻轻地覆着。
秦黛莫名移不开视线,从那两道交叠的影子上。
西沉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形拉扯得很长,秦黛在影子里看到那人勾了下她的长发,耳尖被碰到,她无意识地,蜷了下手指。
“好了。”谢斯白此时说。
秦黛以最快的速度从影子里他的怀中退出来,她去看壁镜,轻声说“那我开始了。”
谢斯白像那晚一样,倚在窗边的把杆上。
他逆着光,秦黛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一声低沉好听的“开始吧。”
这场在剧本里,男主角便是坐在一旁以欣赏的姿态出现的,秦黛将谢斯白代入。
可是她在跳的过程中,逐渐发觉,她没有办法再像那晚一样,只把他当做代替男主角的替身,没有办法单纯地将他看做一个工具人。
她在他眼里,好像只是谢斯白。
曲子到尾声,她脚步轻缓,将薄纱一角,轻轻解开。她一步步往谢斯白站立的地方走,却在即将要靠近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琴声还没有完全停息。
谢斯白伸手,勾着那片被她摘下一半的红色薄纱,向前一步,距离拉近,他重新给她戴回去。
“怎么和那晚不一样”谢斯白低声询问。
秦黛哽了一下“我”
她的气息喷洒在薄纱上,微微拂动。
谢斯白低下头,与她平视。
那双眼睛如点漆一般黑而沉,左眼下的泪痣勾人。
太近了,秦黛几乎能看得清,他薄薄的眼皮上,细小的血管。
她不禁后退半步,腰上环来一条手臂。
谢斯白掌心用力,几乎让两人的腰相贴。
“公主殿下今天怎么不敢看我”
“我”秦黛被迫地,双手抵在他肩上,难以自持地颤动着双睫。
谢斯白勾着她的腰,嘴上说的话,却好像个真来配合她练习的指导老师“不看我,怎么勾引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退让地直视。
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一片薄纱。
秦黛不敢动,她无法不想起,同样的舞蹈之后,他们之间的那个吻。
她那时心里想得分明,借他练习这段独舞自己的表现。
可这一回,心如乱麻。
她几乎要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于是在它被第二个人察觉前,蓦地推开了眼前的人。
这不是个好征兆。
秦黛想,不能放任它继续这么跳了。
会被发现的。
于是
她转身提着裙摆,就跑出了练习室。
哪里还像个目标明确的野心家公主,反而像是
被哪家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勾了心弦,春心萌动,回头就得犯起相思病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