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被毁,魔物入侵,魏流芳结丹,沈秋练筑基。
这四桩大事在朝阳派的山上传来传去几乎传成了顺口溜,随便哪一件挑出来单独说一说都足以让众人震惊到吃不下饭,就更别提同时发生了。
沈秋练对朝阳山上天翻地覆的变故一无所知,她被顾长汀带回青陵之后一度进入了视听皆无的混沌状态,最终只能凭借顾长汀在她的手心写字来沟通。
她一天三次的泡药澡,泡完便要恶心呕吐,吐了足足四天有余,她的眼睛才能见光,待睁开眼她才发现自己吐出来的全是黑水。
顾长汀端了茶水来给她漱口。
少女在山上猎魔时精神抖擞百折不挠,此刻喝苦药上吐下泻眼泪汪汪的样子倒是怪可怜的。
“我这么吐得吐多久啊”
顾长汀盯着她的面孔瞧,心底莫名的痒痒的,生出几分恶意来。
“三个月起步吧。”
“啊”沈秋练感觉天也塌了,半死不活的在塌上躺平。
顾长汀的唇角不易觉察的上扬,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冰糖梅子,摸了一颗塞进沈秋练嘴里,旋身去捣药。
这么些天沈秋练对于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状态很是适应,她嚼了嚼,被甜味儿取悦了,又翻起身道“你跟我师娘是不是有仇啊”
顾长汀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很难看出来吗”他反问。
“我起初以为你是跟整个朝阳派势不两立。”沈秋练捏着下巴道“但通过许多细节观察,好像又不是,你只是因为魏君兰在针对朝阳派罢了。”
“我不否认。”顾长汀道。
“那你为何住在青陵,离朝阳派这么近,却又对朝阳派不闻不问。”沈秋练说“他们说你是青陵的守陵人,真的还是假的”
“你今日怎么对我如此感兴趣”顾长汀回首,上挑眉峰。
“那自然是因为”沈秋练倏地语塞。
若说她对顾长汀没有好感,那是假的。
且不说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顾长汀本身就是个风流俊俏的年轻男人,光靠脸就能把沈秋练这样的颜性恋吃的死死的。
少女的眼睛转了转,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大咧咧道“看上你了,不行吗”
顾长汀“”
黑心大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一药杵捣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回手。
沈秋练也吓了一跳,忙从床上翻起来扑过去,握了他的手指道“你怎么样啊疼不疼对不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顾长汀的眉峰蹙了蹙。
他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像是涌出了一汪甘洌的泉水,而后又被强行堵住了源头。
比无事发生更让人烦躁。
好像自己的解释没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沈秋练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这儿裹乱了,她朝着顾长汀细而苍白的指尖使劲吹了吹,后道“有药吗”
少女吐气如兰,焦急的反应也是真的,顾长汀垂眼,静静的盯着她看,眉峰凝的更深。
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对方戏言一句“喜欢”,就让自己心旌神摇不能自拔。
只是那个人端庄持重,是决计不会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的。
她甚至不会对自己流露出这样凡俗的情绪。
她的心里只有天下人。
乱了,乱了大套。
“不用。”顾长汀冷冷的拨开她的手指,转身离屋,“没什么大碍。”
“唉你生气啦”沈秋练一愣道“唉你别生气嘛我下次不开这种玩笑了还不行吗”
顾长汀的步伐却在她的话语声中变得更加匆匆。
沈秋练一屁股坐回塌上,懊恼的捶了一下枕头。
她在青陵的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顾长汀着实付出了不少,把她伺候的妥妥当当的,她当真以为他们两个之间已经算是“生死之交”的关系了。
没想到还差得远呢。
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顾长汀相处,明明是这家伙有意无意主动凑过来的,但她想要更进一步时,这家伙又会一脸嫌弃的把她推的远远的。
就有毛病。
窗外忽而闪过两道影子。
沈秋练眼角余光一闪,厉声道“谁”
她这一声喝甚是霸气,窗外的几道影子登时刹住脚步,后在窗户上露出几颗鬼里鬼气的半透明的脑袋来。
这场景惊吓程度堪比林正英的电影。
沈秋练“”
她往床头抱膝一缩。
吊死鬼道“我去,她好像能看见我们。”
饱死鬼道“她什么时候觉醒的这个本领”
吊死鬼蠢蠢欲动,一刻也不想多留“那我们现在是继续走呢还是走呢还是走呢”
沈秋练忽道“都给我进来。”
饱死鬼“”
吊死鬼“”
他们莫名的想起了少女第一次来青陵时血中啸起的剑气。
那剑气对于他们这样的低等鬼灵而言,极富有威胁。
两人从窗外不情不愿的绕进了屋里。
沈秋练这才看清了这两人的全貌。
其中一个舌头拖了老长,几乎到脚踝处,脖子不正常的耷拉着,看来生前被绳圈吊断了颈椎,另一个胖的跟气球似的,外表颇为邋遢,眼白倒翻,嘴里和手里都塞着生前没吃完的米面。
沈秋练看了半天,好奇盖过了惊恐,发出一句感慨“原来青陵真的有鬼啊”
“”
饱死鬼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反应极快,谄媚道“青陵到处都是鬼,寻常人是不敢来的,姑娘跟顾大夫相处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
沈秋练摇头道“不知道,那既然寻常人不敢来,顾长汀为何独居于此”
吊死鬼脱口而出道“那自然是因为”
饱死鬼及时叫停,拼命冲吊死鬼使眼色,“你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她是朝阳派的弟子她能不知道”
沈秋练道“我还真不知道。”顿了顿,她语调微扬,“是跟魏君兰有关吗”
两鬼的动作皆是一僵。
“我虽是朝阳派弟子,但我也看魏君兰不爽,而且我是讲道理的。”沈秋练道“这世间事都是以道理为准,对不对”
“对。”饱死鬼对此颇为赞同,“既然你言之凿凿,我也就不怕跟你说了,这事儿得从好多年前说起,要知道青陵一直都是个乱葬岗,咱们的坟头都在这里,这里对于咱们而言就像”
“快乐养老院。”沈秋练说。
饱死鬼愣了一下,虽然不太懂,但居然莫名的觉得契合。
“差不多吧。”他点头说“那时候云虚让刚当上掌门,他老婆嫌弃青陵阴气过盛,影响他们朝阳山的灵气总和,会扰人修炼,便从娘家叫了人来对整个青陵大肆翻修,推平了无数的野坟。”
沈秋练闻言大吃一惊“这也太伤阴鸷了吧”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成天的在这里晃来晃去,谁不想安眠底下。”吊死鬼哼哼唧唧道。
“那时候大家各个都落得个尸骨零落的下场,都很生气,就联起手来反抗,谁来青陵就吓唬谁。”饱死鬼说“虽说我们就是些孤魂野鬼,没通天的本事。但胜在数量多。”
“对对对,吓死了好几个。”吊死鬼拼命点头,“他们就是欺软怕硬,我们一雄起,他们反而不敢来了。”
沈秋练想若真是如此,群鬼惹恼了魏君兰,以他们银丝丹宗的本事,将这一整座青陵里的鬼魂统统镇压剿灭,是决计不在话下的。
但事实上却没有。
“后来呢”她问。
“再后来顾大夫就来了。”饱死鬼说。
“顾长汀”沈秋练讶异道“他来做什么他吓唬你们了难怪你们现在服服帖帖的。”
“这倒没有。”饱死鬼说“虽然他要杀我们易如反掌,但是他来了以后,只是挨个儿帮我们修了衣冠冢,听说好像是跟云虚让谈妥了些交易吧,我们不闹腾,朝阳派的人也少来了。”
“不止是朝阳派,咱们这儿压根就没有活人光顾。”吊死鬼说。
沈秋练想起之前闻天羽说顾长汀是云虚让安排在青陵的守陵人,这便坐实了,顾长汀是受云虚让所托才居于此处的。
但顾长汀和云虚让之间的关系又很匪夷所思,他从不上朝阳派,对朝阳派上的是非熟视无睹,甚至乐于坐山观虎斗。
似敌非友啊。
“那顾长汀平时在青陵都做些什么呢”沈秋练好奇道。
“好像也没做什么。”饱死鬼说。
吊死鬼插嘴道“他就守着那棵老槐树,哦,还有那个小二楼,他睡觉都在那个小二楼里,偶尔出去采采药什么的。”
小二楼
沈秋练猛地想起了那天,她看见顾长汀从那小二楼里走出来的样子。
很阴郁。
同一日她还迷失在了顾长汀遮天盖地的神识当中。
“小二楼里有什么”沈秋练道。
两鬼对视一眼。
“不知道不知道。”
这家伙分明满脸写着“知道了也不能说”。
这黑心大夫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偏偏游戏原剧情中又不曾交代,沈秋练有些费解,不知道自己应该跟顾长汀如何交往才得当,她试图跟顾长汀交心时顾长汀总是距她于千里之外。
“姓顾的有老婆么”她忽然问道。
“啊这”饱死鬼和吊死鬼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不会吧”沈秋练眯眼,把沈辽的话搬出来说“他长得这么好看,又有一门看家手艺,怎么会找不到老婆呢”
“拉倒吧,他那哪是看家手艺啊我们以前经常看到他从外面拖尸体回来练针灸,还在尸体上头种花种草”
“他房里还有个等身骷髅,他经常对着那骷髅比划来比划去,不知道是不是他杀的人呢”
“他这种作息,跟妖怪一样,能有老婆,猪都能上树。”
“鬼看到他皱眉头都要吓死了,一般女人看到他,不立刻掉头跑吗”
这俩鬼聊起顾长汀的吓人之处简直如数家珍。
沈秋练道“我感觉还好吧除了嘴毒了点。”
“那是他对你”两鬼大声说。
吊死鬼说秃噜嘴道“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那个谁”
沈秋练“哪个谁”
“那个”吊死鬼张口结舌,然后用力抬脚踩住了自己的舌头。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两个鬼吓得当即穿墙而过,一溜烟没影子了。
沈秋练抬起头,看见青衣公子站在门口,端着一碗药,脸上神色淡淡。
“喝药。”顾长汀言简意赅。
沈秋练没动。
顾长汀又道“最后一顿了。”
这是逐客令
沈秋练茫然了一瞬,随后肯定,这就是逐客令。
沈秋练心里说不出是啥感觉。她在二十一世纪活了那么些年,没谈过恋爱,自然也不知道心动会使人自然而然变得卑微,所以面对顾长汀这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态度,深藏的那份又矫情又可笑的情绪炸了,化成无形的暗火。
“不喝。”她跳下床,“我在你这儿待的时间够久了,要回去了。”
顾长汀微微一愣。
“你急什么差这一顿药”他说。
“流芳师兄结丹了,我还没来得及去说声恭喜。”沈秋练胡乱扯了个理由,“去晚了显得我没礼数。”
顾长汀的额角抽动。
“那随便你。”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淡“只是死在外面别怪我,毕竟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弄得到这幽罗草。”
“不怪你。”沈秋练说“我们非亲非故,你为我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在做慈善了。”
说完,她当着顾长汀的面摔门而出。
顾长汀在床畔静坐了片刻,深深地吐纳,后一拳捶在枕褥之上。
未几,他颦眉道“滚进来。”
饱死鬼跟吊死鬼颤颤巍巍的在窗外冒了头。
“做什么”顾长汀冷冷道。
”那什么饱死鬼哆嗦道“顾大夫,你生气归生气,可千万别把那幽罗草汤随地乱泼呀”
“就是就是。”吊死鬼说“那玩意儿能下泄至阴至邪之气,咱们几个除了几两可阴魂啥也不剩了被误伤多不好。”
饱死鬼比他会说话多了,“主要是这幽罗草每半个月都要用龙血浇灌,来之不易,你暂时用不着,可以冰镇着,过些时候再用嘛要我说那小姑娘有点忒不识好歹了,要不咱们去跟她说说,让她回来,别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无妨,左不过也是拿她试试药性。”顾长汀翻了个白眼。却并没有要动碗的意思。
饱死鬼松一口气,听吊死鬼全然不过脑子道“就是口是心非”
顾长汀幽幽的横过眼来。
吊死鬼浑身一凛,只觉得头顶电闪雷鸣,惨叫一声跑了。
饱死鬼闷声长叹。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顾长汀道。
“啊”饱死鬼还是难得听顾长汀主动关心,哆嗦了一下道“就觉得”
“觉得什么”
“你挺纠结的。”
“我纠结”顾长汀道“你指什么”
饱死鬼生前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吃喝玩乐,见过的人和世面都多,斟酌着词句道“对沈姑娘的态度。”
“她”顾长汀屈指拨了一下沈秋练睡过的褥子,“她就是个麻烦精,偏偏长着那么一张脸。”
“所以你这么口不对心,言行不一,就是因为万剑宗主的脸让你把持不住”饱死鬼道。
顾长汀“你说谁把持不住”
他像是发火了,语气变得锐利,但却没有什么危险的行动,饱死鬼在窗台上飘荡了一会儿,哄小孩儿似的“哦哦哦你没有把持不住。”
“我只是觉得她体质难得,是个绝佳的试验品。”顾长汀道“能助我早日达成心愿。”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饱死鬼道“沈姑娘的血中有剑气,人又和万剑宗主长得一毛一样,没准儿是万剑宗主的转世呢”
“你还懂转世一说”顾长汀幽幽横目。
饱死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懂,我也就是以前多听了几场书,乱猜的”
“是转世又怎么样”顾长汀反问。
“转世就抓紧机会。再续前缘呗。”饱死鬼说。
“那你觉得今生和前世,是一样的人吗”顾长汀道。
“长得一样那还不一样吗”饱死鬼茫然道。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顾长汀说,他笃定且坚定,眼底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凄清悲凉“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万剑宗主了,我像对她那样对待旁人,哪怕长得一模一样。”
虔诚、尊敬,想要燃烧自己的身心去侍奉和保护她。
“像是什么奇怪的替身文学。”饱死鬼小声说“但比起移情复活万剑宗主要难上千倍万倍,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有什么难的”顾长汀道“我也没有为难自己。”
“你一会儿克制,一会儿又克制不住先前铸剑炉出事你在房里转来转去,地砖都快踏破了。”
顾长汀一记眼刀飞过来“你再说”
饱死鬼“”他比了个“叉”在嘴上,不吭声了。
“我明明克制的很好,分寸得当。”顾长汀说“她说要走,我一句也没挽留,到底是朝阳派的人,得跟他们把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
饱死鬼不敢开口,只腹诽说你怎么那么自豪呢
须臾间,外面传来沈秋练的一声惊呼。
顾长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抬起头来,化作一道青影掠出了房门。
饱死鬼被他带起的这阵疾风吹瞎了眼,好半天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分寸得当,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