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在批复六局折子的间隙,偷偷抬头打量着庆历皇帝的神情。
已经接连三日了,每日下了朝,庆历皇帝就径直来到延禧宫。
在外面的时候还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进了书房,坐到他最爱的位置上,脸就耷拉下来,一脸阴沉的样子。
便是连他最是上心的奏折,这几日也是草草批复。
元春也不敢多问,她已经打听过了,四日之前,陛下在御书房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敬大伯父,之后就去了永寿宫求见了太上皇。
好在陛下这几日每日都来她这里,虽老是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但也没迁怒她什么,元春猜测,那便不是贾家作了什么死。
像是感觉到了元春的目光,庆历皇帝猛然抬头看了过来,吓得元春赶紧低头,手上一慌,差点把笔扔出去。
看着一向稳重的元春难得窘迫的样子,庆历皇帝突然心里一松。
罢了,已经这样了,就看那些人到底作死到什么程度吧。
“林海是你的姑父吧”
“回陛下的话,是臣妾的四姑夫。”
“他是个好的。”
夸了一句,庆历皇帝便不再开口,开始专心批阅奏折。
元春却心里一动。
她想到前世的时候,这会儿林姑父可没有多少日子了。依稀记得好像是九月初三没的。
这一次,因老太太不放心敏姑妈,特意从老太爷亲兵的后人里,选了几户无论男女身手都很好的人家一起随林家去扬州赴任,除了打赏丰厚,还特别允了他们几家的儿子进贾家家学读书。
如今的贾家家学名气可不小,整改之后的这十多年,已是中了两个举人,十几个秀才,还有十几个童生。
便是实在没有科举的天赋,家学还高价聘请了积年的老吏教授刑名、钱粮等,学的好了将来给做官的族人为幕也是一个出路。
便是连这些也学不会,来学个几年,交上几个好友,若是这些好友出息了,有着一同上学的情分,将来真遇到难事也有人能帮上一把。
是以想来贾家家学附学之人相当之多,奈何除了贾家族人和亲戚,不对外招生。
这一次破例由老太太亲自给敬大伯父开口,允了几个名额,也不怕那几家子不尽心。
除了人手,老太太又给当年她陪着老太爷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时结交的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家去信,请他们关照林家一二。
敬大伯父也与林姑父密谈了一次,应是也给了他一些扬州那边的人脉。
就这样老太太还不放心,这几年又派了几个能力不错的族人去林姑父身边历练。
林家支庶不盛、人丁单薄,林姑父正缺可信的帮手,倒也给了他们很多机会,而遇事之时这些人去金陵寻四大家族的帮手倒比姑妈去更方便。
这一次,怕是林姑父通过敬大伯父上奏了什么。
算算时间,想来前世,林姑父极有可能就是因此而死。但陛下却没有推恩林妹妹,那么林姑父查出来的东西,应是没有送到陛下手上。
林姑父作为巡盐御史,除了明面上的上奏之权,应是还有秘奏之权。
他不是不讲规矩之人,但这次却委托敬大伯父代为上奏,恐怕是真到了紧急关头。
之前他怕是已经通过那两种方式上过奏折了,不过奏折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上达天听了。
陛下想来已有安排,只希望姑妈和林姑父不要出事才好。
京杭大运河上,锦衣府堂官赵全和自己的心腹正在推演着到了扬州之后的安排。
他们接陛下密旨,既要将林海手上的东西带回京里去,还要尽量保住林海与其妻林贾氏的性命。
但这次的涉案之人既然连密折都敢截下,怕已是惊天大案,亡命之徒,就怕他们鱼死网破。
而能够接连拦截住林海的若干奏折和密折之人,必定在这江南只手遮天。而江南的官场,也不知还有几人置身事外。
赵全对于林海在这旋涡中心能活到他们赶到,也是由衷的佩服。
这林海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明面上每年盐税有所增长便万事不管,只与夫人春花秋月饮酒作诗。
因他明面上不管事,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便也把这位巡盐御史好好贡着。
而因着每年盐税有所增长,庆历皇帝觉得他比其他人更擅此职,这本该一年一任的巡盐御史一职竟是让他连任了一次又一次。
暗地里,他却耗时多年搜集了众人罪证,上达天听。
赵全虽不知此案到底有多大,但想到陛下那天的脸色,他就不寒而栗。
除了他们这些暗地里派出先行一步的人,随后还会有京营的官兵赶去扬州。
想来两淮盐政的人,江南官场的人,不知会倒下多少。
快船顺风而行,不过六日,便到了扬州巡盐御史官邸。
赵全到了才知,双方竟早已撕破脸皮,林海能撑到他来,全靠有个好岳家。
从去年年底,林海上第一封折子开始,便经历了无数次投毒、暗杀。
幕后之人白日不敢强攻官邸,夜间却没少派人刺杀。
还好贾家给林贾氏配上了不少武艺不俗的家丁和健妇,林贾氏又向贾家本家和世交求助,这些人家具是行伍起家,自有好手,才保得二人性命等到赵全一行的到来。
赵全不敢怠慢,却又不敢相信锦衣府本地的人手。
那些人若是没问题,自当早已出面保护林海,毕竟无论对方什么来头,无论此事谁是谁非,敢去官邸刺杀官员,便已罪同谋反。
监察天下可是他们锦衣府的本职,可如此大案他们在京里竟没收到任何消息,江南这边的锦衣府,怕是废了。
同林海商议之后,为稳妥起见,他们决定再等几日,等到京营的官兵到来,再一同回京。
终于,在赵全的手下都折了一半人手之后,京营的官兵到了扬州。
领头的是贾代善当年做京营节度使时的得力下属,如今已做到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的齐大山。
此人当年不过一知事,不知怎的竟对了贾代善的脾气,加上自身身手不俗,几年时间就从正八品的知事提拔到了从五品的镇抚。
哪怕贾代善去世多年,如今他和荣国府的走动也没怠慢,每年送到荣国府的节礼只多不少。
这次听说是来救贾公的嫡女和女婿,便带了可信之人,急行赶路,日夜兼程,比赵全预计的早了整整两日到达扬州。
赵全不由又在心里羡慕这林海还真是结了一门好亲。
汇合之后,众人便护送着林海夫妇和林海搜集的人证、物证返回京城。
御书房,庆历皇帝看着林海疲惫的神色,风一吹就能飘起的身板,忙命他坐着回话。
然后,就听林海揭开了一个掩盖已久的大窟窿。
竟是从三十年前起,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便私自超发盐引,从中克扣、提留引银。
到任巡盐御史第一年,林海便得知,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以江南一带经济繁荣,人口猛增,食盐量需求更多,食盐供不应求的名义上奏户部,请求增发盐引。
不仅如此,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之前还曾奏请户部预先支取第二年的盐引,发给盐商领盐销售。
按照户部的规定,预提的盐引,每一张除交纳国家正供的盐税一两银子外,还要另交二两银子,名日“预提盐引息银”。
根据林海那年的核算,当年预提的盐引应有三十万张,光是这一笔盐税便应有九十万两。加上增发的,本身户部核发的,盐税应有八百余万两,可他收到的账簿,却仅有五百余万两。
林海不愿打草惊蛇,便私下查证。
这一查便不得了,他竟是从投诚的盐商口中得知,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竟是年年都有增发盐引和预提盐引
可林海被派来做巡盐御史,便是因为盐税锐减,锐减的额度远大于庆历皇帝登基后下令削减的盐引额度。
也就是说,收到的盐税连户部正常核发的都不够,这增发盐引和预提盐引的盐税又去哪了
并且他上任之前,可是把户部近年来的盐引发放账簿和档案仔细翻看了一遍,绝对没有见到任何增发盐引和预提盐引的记录
此案最小也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私发盐引,往大了便是户部也要被牵扯进来。
虽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但既是一直都没人爆出来,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的官吏,怕是一个都不清白。
林海便花了四年时间,私下细细查访,终于被他发现了这个惊天大案。
据他估算,这三十年来,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至少没下了八千万两银子。
庆历皇帝之前虽听了贾敬的奏报,对此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今日听了林海的详细回禀,心中的杀意已是快要压制不住。
这三十年来,任职过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的官吏,怕是得有百之人,另有接近二十任巡盐御史,竟是如今才有林海九死一生的将此案上达天听。
其他的人,怕是把父皇和他都当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