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灶里炭火未熄, 忽明忽暗燃着点点火星。苦涩药香浸染了悄然来临的寂静,在两道凝眸相视的目光中缓缓蔓延。
狄雪倾眼中似有万般心绪,手中汤药微微泛起波澜。迟愿的心弦亦被无声悬紧,不知欲言又止的狄雪倾下一刻将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就连懒理世事的顾西辞也不禁斜过眼眸, 暗自等待狄雪倾开口。
“推理得很精彩, 可惜没有丝毫证据。”狄雪倾淡淡一语, 将粗陶碗凑在唇边轻轻吹拂。
“你不否认”迟愿垂下眼眸,语气中失落味道又添几分。
“大人执意这么想,雪倾无话可说。”狄雪倾言毕,缓缓饮下苦涩药汁。然后将粗陶碗往迟愿手中施力一置, 顺势推开那墨色颀长的身姿, 走出了被迟愿压迫的“包围圈”。
“西辞, 我累了。”狄雪倾声音暗哑, 绝然走出小厨。
顾西辞冷冷瞥了迟愿一眼, 紧随狄雪倾离去。
手中粗陶碗余温尚热,寸寸烫着指尖掌心。迟愿不由露出一丝苦涩笑意, 狄雪倾吞下这碗滚烫的汤药匆匆离去,是在逃离么
她在逃离什么。
被揭露的事实
还是揭露了事实的人
迟愿把那盏空了的粗陶碗轻轻放回桌上。
心, 也无端空了几分。
狄雪倾站定在房门前, 那身着墨色锦袍的人人也随之停了脚步。
狄雪倾冷漠眼眸, 淡道“大人随我至此, 还有何事。”
迟愿欲言又止, 轻瞥了一眼顾西辞。
狄雪倾会意,冷道“说过了, 我先看。”
语毕,狄雪倾不再理会迟愿,径自推门而入。不及迟愿上前, 顾西辞也走进了房间,并把房门重重关在迟愿面前。
迟愿吃了个闭门羹,轻叹口气,默默回了房间。
浅浅休息一两个时辰,迟愿始终无法安然。她反复回想着相识以来狄雪倾所有的布局行止,还有方才小厨中狄雪倾的音容神情。
可惜她暗暗跟在狄雪倾身边这么久,种种迹象都显示出狄雪倾的可疑,她确始终捉不到半分证据。否则,她也无需这般猜测,早将狄雪倾拿回御野司去提审。
究竟是狄雪倾隐匿太深,还是她怀疑错了人。
如今这样骤然挑明,又是不是打了草惊了蛇
翻过身来,迟愿仍在思量。
只靠用毒,狄雪倾杀得了那么多人么。
那日正剑尊金英芝在正云台上和狄雪倾打了照面,或有可能被毒杀在狄雪倾手中。但靖威十九年,银冷飞白于凌波祠内剑挑棋痴隋亮,真真儿用得是一剑封喉的硬功夫。
且那隋亮,人称落子无悔,虽一心专于棋艺,却也是沧浪七境的高手。天箓太武心经序将挽星龙泉排在首位,其下便是凌波沧浪,随之三位才是御野司的霞移。隋亮既有沧浪七境之能,其武功造诣当在霞移七境的迟愿之上。这样一个绝顶高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被人杀死在避世简居的凌波祠中,实在令人骇然。
顾西辞纵有锦溪八境,也绝然做不到如此。
狄雪倾就
“提司姐姐,你在想什么”
迟愿正在深思,忽被箫无曳打断。那小姑娘睡了许久,此刻已精神奕奕醒转过来。
“没有。”迟愿敛回思绪,轻坐起身。
额前一缕发丝悄然滑落,在目光中缓缓摇曳。迟愿下意识抚手掠过眉边,却突然忆起那日狄雪倾用小指勾下这缕青丝时的明媚笑靥。
“昨夜在飞霜山庄有好多想不通的事情,不知阿清休息好了没,我去找她。”箫无曳边说,边往门边走。
“箫姑娘。”迟愿犹豫一下,叫住箫无曳。
箫无曳转过身,疑惑看着迟愿。
迟愿沉默须臾,低道“她若是醒来,烦劳箫姑娘回来告知迟某。”
“嗨。”箫无曳还以为迟愿有什么重要托付,闻听只是这等小事,爽快道“提司姐姐随我同去就是了。”
迟愿顿了顿,又道“不了。”
箫无曳不知迟愿和狄雪倾曾在小厨中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看迟愿神思凝重面露倦容,还当她没有休息好想再多躺一会,就一个人出了房间。
迟愿早已无心再憩,索性坐到镜前散了青丝,再一丝不苟的理清梳整好每一缕如墨发丝,直至镜中渐渐浮现出眉如远山目如朗星的清正容颜。
片刻,房门被人扣响。
迟愿回眸,不是箫无曳,倒是顾西辞来了。
顾西辞简道“有请。”
迟愿理理墨色锦袍,轩然走出房间。
狄雪倾的房间显然更暖,迟愿来时她正捧着一只精巧手炉坐在圆桌边。桌上,端正放着黄四娘交与她的小铁匣。
迟愿微微一怔。
狄雪倾一直说要先看,但铁匣却是纹丝未动并不曾开启,倒像是在等她。
见迟愿来,狄雪倾未有言语,只以目光扫过一尊空的圆凳,示意迟愿落座。迟愿微微悻然,但为了细睹那片六角雪花的庐山真颜,只得默默坐下。
“西辞,你呢。”狄雪倾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对迟愿。
顾西辞摇了摇头,她丝毫无意银冷飞白,便环着明前依在门边,半有休歇半有守卫。
“我本可先行查看银冷飞白,现在当着提司大人的面打开铁匣,大人可知我意。”狄雪倾目光静淡,虽主动向迟愿开口,却不再和她交流视线,只脉脉看着那只铁匣。
迟愿心中明了。
在她挑明对狄雪倾的质疑后,狄雪倾既不承认也未否认,此刻这般做法当有自证清白之意。但那雪花在狄雪倾和顾西辞手中放了两个时辰,便是狄雪倾有意做些手脚,她也不得而知。所以在自正清白之上,狄雪倾多此一举,实是有意谴责她的质疑。
迟愿无奈,轻轻颔首。
狄雪倾放下手炉,打开铁匣取出那片陈旧的六角雪花。迟愿的视线也随之落在那只通透清冷的纤纤素手上。
旧日的银冷飞白用银更少,雪花愈加轻薄。但六角花瓣上的纹理反而更加精巧细腻。如果说新的银冷飞白只是一枚雪花形状的催命符,那旧的银冷飞白倒更像是件值得收藏的精致珍玩。
狄雪倾端详片刻,悠悠言道“这等巧技应当出自精工匠人之手。”
“我看看。”迟愿向狄雪倾伸出手。
狄雪倾终于抬眸,淡淡看着迟愿。
迟愿手指微微一动,又道“你先看过了。”
狄雪倾沉眸片刻,用指尖把六角雪花点在迟愿掌心。
迟愿即刻小心拿起雪花,一分一寸仔细观察。狄雪倾则懒懒捧回暖炉,时而有意无意看向迟愿。
箫无曳见狄雪倾此时无事,好奇心起,问狄雪倾道“阿清,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和提司姐姐侍卫姐姐都摸过金叶子,也都喝了蒲桃酒,你们怎么没有中毒呢还是你们的酒量特别好,刚喝下去酒就醒了”
“并非如此。”狄雪倾轻轻抚摸暖热手炉,温柔道“断虚散一触即中,又可在体内潜伏许久。我只是提前解了断虚散之毒,便不必在意喝下多少蒲桃酒。”
“什么,阿清竟然早就发现飞霜山庄的金叶上有毒了吗”箫无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追问道“什么时候是在逑凰楼的时候吗”
狄雪倾假意回想,浅笑道“箫姑娘可还记得黄狗口中那只断手。”
迟愿闻言,思绪一顿。
她隐约记得,那时狄雪倾用一方手帕拾起断手中的金叶仔细查看,眉宇间确是闪过一丝迟疑。原来从那时起,狄雪倾就已经看破了病阎王的把戏。
箫无曳亦是恍然大悟,钦佩道“想不到阿清出身高贵,还这么懂毒理。要不是有阿清在,大家就要着了那病阎王的道儿了。”
狄雪倾嫣然道“我倒觉得箫姑娘酒量甚好,便是误触了断虚散也该安然。”
被夸赞酒量好,箫无曳愉快一笑,又道“那断续散的解药,阿清也是随身带着吗”
狄雪倾浅浅摇头。
顾西辞在门边,插上一言道“配的。”
“啊,我记得了。”箫无曳回忆起来,捂着嘴巴笑道“那天阿清回来说把假叶子卖掉了,我还不信呢,结果阿清真的给了我一锭五两的黄金”
“你那日不是去卖金叶”迟愿倏然扬起眼眸,狄雪倾又在骗她。
“顺手的生意,不赚白不赚。”狄雪倾懒懒敛回笑意,留给迟愿一个冷脸。
迟愿无言。
狄雪倾无甚神情,淡漠又道“提司大人检视许久,可看出什么端倪”
迟愿尴尬道“没有什么特别。”
狄雪倾缓缓向迟愿伸出纤白素手。
迟愿犹豫一下,还是把银冷飞白交还在狄雪倾手中。
狄雪倾一手揽着手炉,更加专注的探看起那片六角的雪花。
“阿清。”箫无曳似乎意犹未尽,托着下巴仍然问道“你真的有比幻红枝还无解的毒药吗”
那片烂银雪花早已在岁月中失去熠熠光泽,古旧得仿佛狄雪倾平静眼眸中潜藏的情愫一样沧桑斑驳。六支花瓣上精致延伸出的细腻纹理,却像巧手精工的匠人在迟愿深藏的隐忍里刻下了繁复的心绪。
片刻,狄雪倾垂眸浅应箫无曳,静淡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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