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笛在铜盆中盛上温热清水, 迟愿取了布巾,小心晕开附着在脸上的鱼鳔胶。仔细清洗过后,那道骇人的长疤痕便完完全全从迟愿面颊上消失了。迟愿又松了发丝,重新打理整齐。然后将身上的破烂衣衫和轻银链甲一并脱下, 换上了整洁的新衣裳。
那是郁笛从藏金院物资库里拿来的霁月阁常服, 依狄雪倾吩咐, 选玉白色弟子长衫和墨色副使外袍。只因霁月阁历来尚朱白二色,穿墨袍的只有三部六使。故而这般墨雪相间的搭配穿在迟愿身上,更像一套不失江湖之气的锦绣华服,倒也没什么不妥。
迟愿盥洗完毕, 转过身来。
“原来大人”初次见到迟愿的庐山真面目, 郁笛难掩讶异。
但见斯人青丝染墨, 肌无毫瑕。一双羽眉清丽入画, 两畔明眸净若朗空。薄唇胭脂未点, 却如雨线温润,勾勒初绽红荷。鼻峰轻挺秀致, 更似卧山傍水,映照止水心湖。不仅那条偌大的疤痕消失不见, 便是容貌和气质也像换了个人一样, 和那煞气腾腾的白月女侠完全不同。
“嗯”迟愿系好长带, 理正衣襟。抬眸时, 神情里自有半分娴静, 缓走流云。威仪中更生几许清凛,飒风过林。
郁笛平日见惯江湖气重的霁月阁弟子, 尤以掌库部里那些精于买卖计算的同门居多。此刻仅与迟愿对视刹那,便为她自华而出的清正肃雅而折服。刚刚退去的对白月的惧怕,尽数变作了对红尘拂雪的敬畏。
郁笛就这么怔怔看着迟愿, 愣了半晌也没再说出半个字来。
药汁将温,迟愿端起瓷壶走过中屋。单春正倚在桌边闭目休息,闻听有人进来,朦胧睁开眼睛。正见一人青丝剪鬓,眉目柔然,身着白衫袭清雪,肩披墨袍曳乌云。分明散着矜贵凌人的傲气,却又隐隐惹人想要亲近。
迷茫中,单春忆不得霁月阁中还有这般人物。
“阁主该服药了。”迟愿轻声言语。
“是红尘拂雪”单春揉揉眼睛淡去睡意,终于看清卸去伪装的迟愿,露出和了郁笛一样的惊讶神情。
迟愿点头。
“我去唤醒阁主。”单春起身,要接瓷壶。
迟愿迟疑一下,轻道“我来吧,正有些话想与她说。”
单春会意,退了下去。
望晴居的内室依然灯火轻软,暖意葱茏。只是这次,那畔凭栏观雪的身影已不在窗前。迟愿将瓷壶里的苦药盛入白瓷小碗,轻步来到帷幔相依的暖床前。
“狄阁主。”颀长手指拨云撩雾,拂开一半锦缎。在那柔光潋滟的半轮明月中,迟愿见到了牵动心弦的人。
“大人。”狄雪倾睡得不深,光透进来时便已悠悠醒转。待她侧眸浅看,正迎上迟愿满目怜爱,不由露出一丝清甜笑意。
迟愿怜惜更甚,小心端着瓷碗在床边坐下,轻声道“虽不忍扰阁主清梦,但药已温好了。”
狄雪倾慢慢起身,半依床边,道“单春不在么,怎劳大人亲送来。”
“她在。”迟愿垂下眼眸,捻住白瓷小勺在碗中不住调转,道,“是我自来的。”
狄雪倾饶有兴致道“为何”
“方才与石郎中一起煎药,说起阁主这次保得手臂无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石郎中千叮咛万叮嘱,让阁主今后不可再受皮肉之苦。我来,就是要把石郎中所言郑重转告于你。今后无论什么人发生任何意外,阁主即使有心相助,也务必三思后行。切不可再鲁莽任性,由着一时意气胡作乱为”说着说着,迟愿手上动作稍停。抬眸一看,狄雪倾果然目色浮动,笑意潜藏的看着她,似乎对她这般闲碎多言的模样很是意外。
“喝药。”迟愿立刻改口,盛起一勺药汁在碗边晾了晾,凑近狄雪倾唇边。
一缕不可思议划过狄雪倾的眼眸,她默默看着迟愿,欲言又止。
“又不是小孩子,还要讨糖么。”迟愿板着脸,将白瓷小勺轻轻压在狄雪倾唇上。
狄雪倾不肯张口。
“是因为你手上有伤,我才”迟愿脸颊绯红,还硬要解释。腕间不经意一动,倒把勺中药汁微微漾在狄雪倾唇上。
事已至此,狄雪倾终于不再坚持,启齿饮下汤药,脸上却倏然蒙了一层幽怨神色。
“烫”迟愿仔细摸摸碗底,又转动小勺轻搅药汁。须臾,才满意的将第二勺汤药递在狄雪倾面前。
狄雪倾下意识向后回避,道“大人是想一口一口喂雪倾喝完这碗药”
“不然呢”迟愿神色严正,强调道,“你手上有伤,不便持物。”
狄雪倾无奈,玩笑道“火噬散又名人间极苦,如此浅啜细品,雪倾宁愿凌迟而亡。”
迟愿一怔,手中小勺滞在半空。忆起狄雪倾平日确是端着瓷碗将药汁一饮而尽的,颊上愈加绯红。
“大人好意,雪倾心领了。”狄雪倾柔柔一笑,抬手覆上迟愿手腕,牵着迟愿的手和白瓷碗一起靠近唇边,饮尽了温热的火噬散。
“服过药,就休息吧。”迟愿缓缓低语,收回了手。
狄雪倾却认真与迟愿道“我已命人对张照云行无眠之罚。张照云心思沉重,大人昨夜问他半句泰宣三十四年,当时看似无功,在无眠之刻却有奇效。”
迟愿垂眸凝思。
无眠,一日萎靡,二日涣散,三日混沌,四日躁狂,五日致幻,六日失感,七日忘忆再多些时日,其人必致癫狂,又或猝然而亡。
张照云既知她有心询问泰宣年间的旧事,潜意识里必为此事设防。随着无眠之时与日俱增,这谨慎提防的念头反而会变成他脑海里的一根刺。让他执念越深,无法摆脱。待四五日后,便是以弱凌强、摧其心防的最好时机。
“阁主好计策。”迟愿扬起眼眸,却见狄雪倾正温温含笑的看她,也不知这般端详了许久。
迟愿不解,拂手摸摸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什么”
狄雪倾轻道“大人先不要动。”
迟愿依言,犹疑等候。
狄雪倾却是向前倾身几分,伸出手指,轻柔抚触在迟愿的眉心。
一丝凉润清晰在额上扩散,恰似小石投入静水,惹起涟漪连环。
“狄阁主”迟愿掌心微微用力,握紧手中白瓷碗。
“还好伤浅。”狄雪倾目光专注,落在迟愿眉间。但双眸轻眨之后,便微微垂下了视线,于咫尺之距深深凝看着迟愿的眼眸,轻声道,“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迟愿的心深深一悸。
那帷幔浅遮的半弯柔光里,几缕情意油然暗生。似如薄雾缭月,无言缱绻,氤氲游走。
在望晴居安心修养四日,第五日清晨服下苦药后,狄雪倾便召孙自留一起到皎辉楼提审张照云。似是有意而为,她专程命单春郁笛为她穿戴好尊贵繁复的阁主华服,才与一身墨白相间的迟愿双双走出望晴居。
皎辉楼中,张照云身上的捆束比从羲女轩归来时减少许多,只在脚踝上拴着一条沉重的锁链。但他气色很差,花白头发凌乱无状,双目涣散失去光华。周遭还有三名弟子不停在旁走动,对他指点。惹得张照云口中喋喋不休,一直斥责三人。时而,又会指着无人处煞有介事的怒骂。
狄雪倾走进皎辉楼,不及落座便被张照云看见。张照云霎时像被激怒了的公鸡,眼睛一红就要冲近前来。迟愿也不客气,提起棠刀初白纵鞘狠点,生将张照云击退丈远。
镣铐缠绊张照云双足,他立刻失去平衡踉跄向后摔去。
孙自留箭步上前,从背后扶住张照云,笑呵呵道“掌命使小心脚下,可知一失足必成千古恨。”
“臭丫头臭丫头”张照云挥肘甩开孙自留,恨恨盯着狄雪倾。但他也只是草草骂了两句,便无力再睁双目,只想瞌睡。
三名弟子见状立刻上前,又摇又戳的将张照云唤醒。
“无眠的滋味如何。”狄雪倾安然落座,轻轻挥手屏退那三人,漠然问张照云道,“接下来,该是下毒还是水刑呢。”
“乳臭未干,黄毛丫头”张照云虎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兀自低吼道,“仗着一丝阁主血脉,就敢在霁月阁颐指气使,对老夫如此不敬你知道老夫是谁老夫是你爷爷的首徒,你父亲的兄长,是霁月阁堂堂的代阁主”
“代阁主”狄雪倾不以为然,冷笑道,“掌命使是困糊涂了么。不过压着掌秘掌库两部代行了几年阁主之权,就当自己真有阁主之实了莫说那两部不认你,便是整个江湖,也只称你为风里刀罢了。”
“老夫本就该是阁主本就是该阁主”张照云张开手臂胡乱挥了挥,指点四周道“狄三更,你说话不作数。明明要把阁主之位传给我,为什么反悔为什么举亲不举贤,硬要把那不成器的狄晚风推上阁主之位”
孙自留闻言,悄悄瞄了一眼狄雪倾。只见狄雪倾神色平静,大有任张照云肆意而言之意。孙自留会意,便又退回半步。
“好,你是我师父,我不怪你。”厅堂上,张照云还在乱语,他目光迷离咧嘴一笑,又挺直身躯倨傲道“而你,狄晚风明知掌命部是霁月阁立命的根本,却视其为糟粕草芥。非要搞什么掌秘部,进什么云天正一,娶什么赫阳郡主,给朝廷当走狗既然大炎郡马那么好当,你为何不入赘燕王府为什么还眷着霁月阁的阁主之位不肯放手”
“所以你想做霁月阁主,便只能杀了狄晚风”趁张照云气怒喘息,狄雪倾云淡风轻插了一言。
迟愿记得那日在羲女轩地库,狄雪倾也曾诱导张照云回答同样问题。但那时张照云自认胜券在握,意气正胜,轻易便将此问回避过去。
而此刻,经过五日无眠之罚和以下犯上的放肆滋扰,张照云显然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他的思维和他的神志一样,早就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他的意识更是轻易便被狄雪倾牵着走,脱口而出的都是在混沌思绪里,艰难捕捉到的第一缕最真实的念头。
“哈哈哈哈,要杀,当然要杀”果然,张照云放声狂笑过后,便指着空气中的三个方向,凶狠道,“杀狄三更,杀狄晚风,杀狄雪倾。所有姓狄的,都要杀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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