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雍全家后,钟逊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正厅继续饮宴。只是这李家离席的动静终究太大,宴请便也在几杯不甚热络的闷酒之后就草草散席了。
钟逊年纪老迈已不能熬夜,是以直至第二日一早才令主持宴请工作的钟林跪在书房内。
钟林实在冤枉,新年第一场大型饮宴,全太原有头有脸的世族都来了。他就是想为外甥出头,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奈何,他的安排再周全也架不住他有一个长姐如母的跋扈大姐。
好在,钟棉虽跋扈却也硬气,出了事不需要幼弟顶雷。没等钟林在亲爹的书房跪上十分钟,她就来了。“阿爹何必寻小弟出气是女儿让人给两个孩子换的座次。”
看着长女这副昂扬不逊的模样,钟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咬着牙一字字地道“以多欺少、以长凌幼,最后占到便宜了吗”
钟棉立时讪讪。
岂止没有占到便宜
钟棉方才还听下人回报张默被李长安一吓,惊悸了一夜都没睡好。直至二更多才被乳娘抱着眯着了,至今都没起身呢。
想到张默,钟棉更是既怜且怒,立时忿忿道“李氏跋扈,阿爹还要我们忍到什么时候忍到将太原第一世家拱手相让么”
“放肆”钟逊气急怒吼。可怜他年逾古稀,大喜大怒委实伤身,这么一吼竟是连脸都白了。
好在钟棉和钟林终究孝顺,此时见钟逊呼吸急促嘶哑犹如一只破败的风箱,忙一左一右扶住了他,齐声恳求“阿爹息怒。”
钟逊被一双儿女抚了一阵胸口方才顺过气来,还不及说话,他的长子钟机又端了一碗参汤走了进来。“阿爹息怒,今次饮宴张家虽丢了少许颜面,可儿子看来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钟逊当即怒指钟机,“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你”
“不关大哥的事阿爹知道,家事大哥从来都是不过问的。”钟林见状,慌忙为钟机分辩。
钟机作为家中顶门立户的长子,在钟逊面前可比钟林有底气多了。面对钟逊的愤怒,钟机并不惊慌。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将那碗参汤放在案上,然后大手一扶,又将亲爹摁回到了座位内,这才好言续道“自从李承宗任了晋阳令,大姐与张家处处奉迎,而李家却不知感恩。儿子只怕天长地久,晋阳只知李氏不知张氏,更不知我钟氏。更有,太原七县晋阳冲要”
钟机话未说完,钟逊便已醒过神来,举掌阻止了他后续的发言。于钟家而言区区一个张家的脸面有什么要紧的可如果因为张家在晋阳不稳导致晋阳不稳,进而动摇钟家对太原郡的掌控,那就万万不能
“阿爹,您给李雍做脸,李雍又何尝给您做脸阿爹抬举李家,太原各世家便都以为钟家认同李家能与钟家平起平坐。昨夜李雍避席而走,却是将钟家的脸面都踩在了脚下。这岂非恩将仇报”钟棉紧接着补上两刀。
听得这两句,钟逊更是一阵沉默。
不过是孩子间的一点小矛盾,李雍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眼见钟逊意动,钟棉又用手中绢帕捂住了眼睛,嘤嘤泣道“阿爹可知,昨日那李秀宁曾说了些什么他离席而去,六郎和九妹追去挽留,可他竟放言与我张家势不两立如今李承宗为晋阳令,他这是要女儿全家的命啊”
“竟有此事”这下钟逊可是真的怒了,即刻拍着桌案吼钟林。“去叫六郎和九妹来,我亲自问他们”
等不可钟林去叫人,钟机就已淡淡应声“阿爹,此事千真万确,不必叫人了。阿爹当知,李秀宁能说这话,全因李雍纵容在先。”
“也不知这李秀宁到底是哪来的野种,竟令李雍这一代文宗都迷了心窍了”钟棉一脸不甘不忿地咒骂。
若能用你那两个蠢孙儿换李秀宁,哪怕是十个八个换他一个,老夫也乐意啊
钟逊斜睨了钟棉一眼没有做声,过了一会,他才抬头望向立在他身前的大儿子。“连你也觉得李家不可用”
钟机沉默着没有做声,可腰板却挺直地犹如雪松一般。
钟逊知道他老了,儿子钟机却已为太原郡守,钟家这一房的前程早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于是,他一声长叹,无奈道“李雍名重,凭你岂能动摇”
钟逊在太原当了那么多年的太上皇,难道他就甘愿如此礼遇李雍么奈何李雍天下文宗、历经三朝、既是帝师又是尚书,实在是誉满天下啊钟逊犹记得,朝廷给李雍的退休表彰圣旨上有这么一句身轻似叶,名重如山。这是极尽溢美之词地赞颂他的品行与功绩,大陈朝立国百年,李雍还是第一人。如此威名,莫说钟机与钟逊不能与之争锋,就是远在京城的钟枚与钟棠,也是望尘莫及的。
钟机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尴尬,片刻后,他才道“李雍老迈、李承宗木讷,李家唯有李秀宁不安分”
“张家与李家的恩怨,始作俑者亦是李秀宁。只要摁下他,李家未尝不可用。”钟棉冷笑着补充,“那李王氏性子张狂却委实是个蠢货,轻易就被五弟媳妇套出话来。据她所言,李家的豆制品店和食为天是李雍给了李秀宁一半的家当,若能拿下李家这半数家资”
然而,这一回钟棉话未说完,钟逊就已满不耐烦打断了她。“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那豆腐方子”
钟棉大怒,即刻梗着脖子反驳“阿爹当女儿是什么人女儿的眼皮子能有那么浅么再者说,那豆腐又有何难只要将制成的豆腐汤压去水分,便得了”
在不涉及复杂的化学变化的前提下,发明创造这回事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钟棉张启虽说各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张家既然从范小三那拿到了豆腐脑的制法,再找几个老厨工集思广益一下,推理出豆腐的制法也就不是难如登天了。
“咦”钟逊一脸诧异地扭头望向钟棉,期待发问。“如此说来,那豆干素鸡、豆豉酱油等,你都会制了”
钟逊年纪老迈牙口不好,而豆制品无论用什么烹饪方法都绵软入味,委实受他青睐。所以,自从李家的豆制品店开张,钟逊就成了他们的忠实粉。
钟棉脸上一热,隔了一会才艰难道“这女儿,尚需时日。”
钟逊失望一叹,他就知道他的女儿哪里会是这块料
只见钟逊沉吟片刻,忽然又高声令道“即便张家做出了这豆腐,也不许开铺子做买卖这瓜田李下的,张家不要脸,钟家还要脸”
李长安早就将豆腐的方子给了钟逊,张家若是也开铺子卖豆腐,太原的世家们只会以为是钟逊偷偷将方子又给了张家。慑于钟家的威势,他们或许表面不敢说些什么。但在背后,怕是连牙都要笑掉了,说他钟家几代威名竟还不如一块豆腐贵
若真有那么一天,钟逊思忖着,自己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啊这”钟棉闻言,登时傻眼了。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张家与李家交恶至今,钟棉的确是想等她得全了豆制品的方子也开一家豆制品店,彻底打掉李家的气焰。谁知道这收买李家庄户的行动还没得手,整个计划就被亲爹扼杀在襁褓之中。
然而,钟棉虽说跋扈却终究不敢与亲爹硬顶,只得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阿爹,儿子以为,这豆制品中,旁的都是小节,关键是这豆油。”钟机忽而幽幽发话。“这次李家来赴宴,送了不少铁锅豆油。要吃炒菜,非得用他们家的豆油不可。”
“不错,儿子昨日打听过了。这太原世家,有一家算一家,今年的年礼李家几乎都送了炒菜和豆油。昨日咱们家的晚宴,客人们的兴致都不高,可见都是吃惯了炒菜的。”钟林亦随声附和。
“儿子以为,长此以往这豆制品虽未必顿顿都吃,但豆油却是日日要用,这才是长久的买卖。”钟机轻声言道。
钟逊皱眉想了想“食为天”客似云来日进斗金的盛况,再想了想那张作价五万贯的天字一号金卡,顿时长声一叹。只见他端起那参汤喝了一口,才道“这独门的买卖,是李家传家的宝贝,岂会让旁人横插一手”
“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就自己干,正好补贴家用”钟棉恨恨道,“女儿早派了人去收买李家的庄户,只要得了方子,女儿必定双手奉给阿爹”
这一回,钟逊却只轻轻地睨了钟棉一眼,不置可否。
可钟机却笑道“大姐怕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李家军汉出身,纵使如今已不在行伍,这谨守门户想来也是不差的。那豆油的方子如此要紧,想拿可不容易。”
钟棉冷戾一笑,狠狠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实在不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不行”哪知,钟逊又拍着桌案大声反对。“事情若是闹大了,你当李雍会装聋作哑么更何况,那李王氏的亲爹可是金陵王氏,是当朝宰相”
钟棉见状,登时一怂。遥想当年,她的儿子为晋阳令,收拾几个无权无势的佃户都尚且弄地七零八落,最终自己被先帝罢了官职。如今要对付同为世族的李家,钟棉还真不敢托大。只要亲爹不是站她这边,就凭张家,她是绝不敢与李家当面锣对面鼓地开战的。
“要做豆油,必得用到大豆。儿子以为,只要咱们能将这市面上的大豆都收来,李家若不想买卖做不下去,必得向咱们屈服。”钟机果然才是钟逊的子嗣中的第一人,三言两语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钟逊这才满意点头,然后他扭头望向钟棉,仔细提醒“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张家。记住,要悄悄地办、不显山不露水地办,切不可打草惊蛇。”
钟棉用力点点头,又试探着问道“那李家庄户那边”
钟机随手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应道“横竖不过一颗闲棋,大姐随意。”
“那这收大豆的钱数”
“大豆市价不过七八文一斗,这点小数目,凭张家的财力莫非还不能支撑大姐说笑了”钟机轻描淡写地丢下两句,便起身向钟逊一揖。“阿爹,儿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事实上,自从李家开豆制品店,对大豆的需求是每日剧增。如今,这大豆的市价已经涨到了十文一斗。但些许小事,自然不在目下无尘的钟机的关注范围之内。
望着钟机飘然远去的背影,钟棉忍也忍不住地撇了撇嘴。她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实在是太过悭啬了。
于是,钟棉又扭头望向钟逊,凄凄地唤了一声“阿爹”
终究是老爷子疼闺女,只见钟逊轻拍着钟棉的手背道“待办成此事,给张家三成干股。”
“谢阿爹”钟棉这才欢喜应声,又拍着胸脯保证。“阿爹尽管放心,这点小事,微之一定办地妥妥当当”
说实话,对张启的能力钟逊实在不抱什么信心。但收购大豆,拿钱办事而已,他手底下又有不少人手帮衬。若连这都做不好,岂非是个弱智
“但有一事,你要应我。”钟逊不曾对张启有什么夸赞或鼓励之言,却突然肃声发话。“明日,五郎会拿上钟家和张家的名帖去李府。只等李雍点头,你就带着张鸣与张默去李家请罪”
钟棉闻言,登时脸色一沉。
可不等她出言发对,钟逊便又拍着她的手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家与张家如此交恶,纵使张家赔尽小心又有什么用难道李家能与张家言归于好纵使李家乐意,张家也是不答应的
“女儿知道了,全凭阿爹做主”钟棉腹诽了两句,这才委委屈屈地应承了下来。
然而,当钟林亲自将两份名帖送去李府,李雍却传讯来道“长安如今不在太原,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听到这条回讯的钟逊当场就砸了他每日要进一碗的老参汤,横眉竖目咬牙切齿地说道“欺人太甚李家,是该教教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