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鲁兹往自己的手枪里开始装填子弹, 他将子弹放在了桌面上，他的手很稳，就像很多次之前的那样。

    他一生杀了很多人, 他从来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值得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是他现在很想回到多年之前，在那个课堂上杀死那个白发少年。

    德鲁兹忍不住想起了某些事情，很多很多年前, 更早的时候, 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也是那么一个坐在课堂里的年轻人的时候的事情。

    他那个时候是个人缘还不错的少年，他们会经常去打篮球，他的家境不好也不坏，然而和这些显贵当然没法比。

    德鲁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德字。

    他曾经坐在军校高大的胡桃树下面，看着车子来采摘胡桃, 他的手边放着一罐冰汽水，有学生从他的面前走过。

    “鲁兹，你毕业之后打算去干什么呢”一个朋友轻声问道，他拿起了汽水喝了一口，“我大概要结婚了。”

    “这么快的么”朋友说道。

    “我计划了, 我计划无论如何, 都要找个贵族结婚。”德鲁兹说道, 郑重其事，“我要出人头地, 我要成为贵族。”

    “你不觉得，在军中, 没有背景，是不可以的么”

    “我觉得你可以啊。”朋友笑了笑，“算了, 当我没说好了，我觉得你很有才华，不至于这么沮丧。”

    “只不过没有被调到最好的部门而已么。”朋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事事都是最好的。”

    德鲁兹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他叫芬里，死在自己还青春年少的时候，因为某次战役而牺牲，死的时候不过是个连长。

    那个青年喜欢打篮球，喜欢熬夜，喜欢在网上和其他篮球队的人对喷。

    但是他不过是伤亡数字中的一个罢了。

    德鲁兹不想当那个数字，他要出人头地。

    他被这种恐惧所驱使着。

    然后一位贵族小姐果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不爱她，说实话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对一个又丑又病态的纤瘦的贵族娇小姐有什么感情，而且她好像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爱好，她只喜欢呆在屋子里，做一点不知道什么没有出息的事情，她也没有十分的高贵优雅。

    她之所以会被嫁给他，也是因为在贵族的圈子里嫁不出去。

    德鲁兹选择了他，作为年轻军官中被寄予厚望的一位，小姐的父亲也很满意。

    他会给他们的门第带来荣光的。

    然而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他的父亲对他更改姓氏的事情并不开心，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老男人如此固执，但是他相信自己是对的。

    他不要做那些数字，他要做一个人。

    于是他离开了家。

    父亲后来给他打电话，和他说，这也许是件好事。

    这当然是件好事了，德鲁兹想。

    当豪门赘婿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如意，德鲁兹经常想的是如果自己那位丈人死去，自己的生活也许会变好很多。

    毕竟自己那个妻子，对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关心，他无论是找妓女还是鸭子，她都只会用她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木讷地看着他。

    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生病，却还没有死呢。

    德鲁兹夫人坐了下来，她轻轻地提起茶壶，“我还记得你。”她半透明的，玻璃珠似的眼睛，看着眼前青年的脸，“你是叫洛兰么”

    “不，您记错了，我是林诺。”青年微笑着说。

    羸弱的贵妇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哦，那洛兰呢”

    “他很好。”青年笑着说。

    贵妇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那就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一直来看我。”她笑着说，“但是总之很感谢就是了。”

    “没什么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我们的师母。”林诺笑着说，“我给您带了茶叶。”

    “谢谢。”贵妇人说道。

    “什么时候叫洛兰过来，我给你们做蛋糕。”她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活气，笑着说，“或者出去吃烤肉。”

    德鲁兹的夫人有点问题，确切来说是抑郁症引起的身体衰弱，记忆力很差，和人交往的能力也很有限，身体也十分虚弱。

    德鲁兹喜欢说她是个又蠢又笨的女人，并且并不愿意让人见到她。

    她的父亲也差不多。

    她由于身体原因并没有生产，他们过继了她的哥哥的孩子。

    不过林诺记得，她和洛兰的共同语言还不少。

    “您不用担心老师，他过段时间应该就出差回来了。”林诺笑着说。

    “我不担心。”她乖顺地说，“我很好。”

    林诺叫人把跳棋拿来，德鲁兹的夫人并不会什么复杂的棋类，唯独对跳棋还有点爱好，他将花花绿绿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德鲁兹的夫人笑了笑，让人拿糖果给他吃。

    洛兰还在的时候，有时候会带着林诺来看德鲁兹的夫人，因为他总是觉得她太寂寞了。

    洛兰是个烂好人。

    林诺如今却觉得，他这个烂好人当的好极了。

    “说起来，老师的房间我们还没看到过呢。”林诺笑着说，“您介意我去他的房间么”

    “他把自己的房间锁起来了。”德鲁兹夫人慢慢地说，“不给我进。”

    “那怎么可以惯着他，”林诺说道，“要不然我们今天就进去好了。”

    德鲁兹夫人看了他一会。

    他没来由的感觉她的眼睛里面，有某种悲伤。

    “说起来，林诺，”她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不要骗我，洛兰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林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我听说了，”德鲁兹夫人轻声说道，“那个孩子，死了吧。”

    林诺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进他的房间呢，是里面有什么吧，”德鲁兹夫人轻声说道，“我的确很虚弱，但是我从来不傻啊。”

    “别哄我。”德鲁兹夫人轻声说。

    林诺垂下了头。

    德鲁兹夫人笑了笑，“我又不是弱智，”她轻声说道，“谁对我好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孩子，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有。”林诺轻声说道。

    他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某种笃定的光。

    德鲁兹夫人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好吧。”德鲁兹夫人笑着说，她抬起了手，略微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里长了一个肿瘤。”

    林诺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前段时间查出来的。”德鲁兹夫人笑着说，“不过不要紧了，我一生活得很厌倦了。”

    德鲁兹夫人从坐垫下面抽出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如果你要找德鲁兹元帅的账本的话，这个就是了。”

    她淡漠地说。

    “您”林诺伸出了手，从女人细瘦的手中拿过了黑皮的本子。

    “我想杀死我的丈夫，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了，所以这不可以么。”德鲁兹夫人淡漠地说，她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林诺低下了头。

    “可以。”他轻声说道。

    德鲁兹夫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比我聪明的多，所以他知道他从来没看得起我过，一天都没有。”德鲁兹夫人轻笑了一声。

    “我当然没有他聪明，所以我很长时间里都会安慰自己，聪明绝顶的人是不可能温柔的。”

    德鲁兹夫人轻声说，为自己剥开了一颗糖，放进了嘴里。

    “后来发现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就是我命不好而已。”德鲁兹夫人笑着说，“我想看到他的人头流干最后一滴血。”

    她看上去平静而残忍，就像是被复仇女神收走了灵魂。

    然而她笑了起来。

    “所以洛兰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死呢”她轻轻地重复着，眼底掠过了一丝说得上残忍的东西，“我是个废物，也许永远是个废物，可是他不是啊。”

    林诺打开了笔记本。

    他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

    这个女人，说实话很多人都难以把她放在眼里，因为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但是，洛兰说不是她的错。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撑过来不发疯的。”洛兰那时候说，他似乎笑了笑，似乎又没有，“所以嫁给别人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啊。”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洛兰在说什么。

    洛兰经常不分时候的烂好人，林诺对此表示无奈，但是他只好陪他去看望德鲁兹夫人。

    如今他突然理解了什么。

    弱者可以杀死强者么。

    可以。

    他们在什么时候会意想不到地咬穿强者的喉咙。

    如果足够的恨意的话。

    林诺拿着小小的笔记本，看着对面德鲁兹夫人的眼睛。

    这平日里是一双怯懦而透明的眼睛，而此时它不折不扣地带着杀意。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的一生都是个见不得人的丑闻，她一事无成。

    可是她决定杀死一个人。

    于是她把刀捅进了他的咽喉。

    “其实我在想，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我就不会杀他了。”德鲁兹夫人平淡地说，“可是他死了啊。”

    林诺沉默了一会。

    “是啊，他死了。”

    德鲁兹夫人轻声笑了笑，她扔下了一枚棋子。

    “我不玩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