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散学时间, 陆雨昭和岁微抵达国子监门口。
没多时,三三两两的人群出来了,陆雨昭远远就看到了顾昀。他的身侧是陆樾, 二人边走边聊着什么。
陆雨昭这次又是临时兴起,事先并未同顾昀讲, 所以当他走到大门口一眼瞧见她,面露微诧。
顾昀“又来接我了”
和昨日不同, 今日她穿着男装, 应当又是跑个食店酒楼去逛了。这代表着什么, 她做什么都惦记着他是么。
这个念头使顾昀感到愉悦,他不紧不慢走近她, 眼眸蕴了笑意, “想我了”
话罢,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右颈上。那里不自然的白, 似是扑了脂粉。
陆雨昭下意识捂了下脖子,不自在地偏开视线, 嘀咕道“顺便找你的,你想多了。”
顾昀身侧的陆樾噗噗笑出声, “难怪这一整日顾昀都容光焕发的,日日来这里接他散学,瞧这黏糊劲儿。”
“瞎说什么呢。”陆雨昭转身往前去, “早点回家去吧你。”
“阿姐,欸阿姐, 我话还没说完呢。”陆樾在身后鬼嚎,三步追上来,“阿姐说好给我做午食的呢你说话不算话。”
我做个屁。
我连顾昀的都没做。
上次托守门送到顾昀手里是特例,之后再去送, 守门为难说上头不允许,还为此教训了他一顿,大致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搞特殊吗,国子监是有食堂的。要是家家都效仿送食物进去,吃坏了肚子还要国子监负责,十分义正言辞回绝了她。此后陆雨昭便在当晚特意做好,翌日让顾昀自己带过去的。
陆雨昭哄小孩儿一般敷衍道“明日就做,明日就做,让顾昀给你带过来。”
顾昀始终勾着唇,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
直到陆樾心满意足离去,他才慢悠悠开口说“陆家没厨子吗你是他的谁,不必给他做。”
“好歹我也是他姐姐,顺手的事。”陆雨昭不甚在意地回。
“不许。”顾昀眉梢轻挑,“不许给他做。”
你以为你是霸道总裁啊,女人你只能给我一个人做饭,还不许。
陆雨昭默默腹诽着,转头对他说“我答应别人的事,不能轻易反悔啊”
顾昀忽而凑身过来,用指腹漫不经心刮蹭了一下她的右脖颈。
陆雨昭往后一缩脖子,“你做什么啊你。”混蛋。
他直身收回了手,旁若无事地说“下次我小心一些。”
下次你在想屁事
陆雨昭没好气蹬他一眼,恨不得踩他一脚。
顾昀低低笑了,“陆雨昭,都是你主动招惹的我。”
“”陆雨昭耳根蓦地一热,非要提,非要提,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女转眸怒嗔而视,龇着牙仿佛一只炸猫的猫儿,“我就该让你憋死。”
又被亲又被啃的人是谁还祸害我纯洁无暇的五指姑娘。
顾昀表情微滞“”
她就说了,来找他干嘛,这个死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回头看身后的岁微,她捂着嘴巴憋笑得辛苦。
岁微见状,上前咳了声劝道“哎呀,娘子和郎君别吵啦娘子特意来找郎君去州西瓦子看杂剧的,顺便去吃葱泼兔,有什么事回家关起门再说啦真是的”
娘子郎君,不要当街打情骂俏
陆雨昭和顾昀齐齐默了默“”
到了州西瓦子,那个最近很火的目连救母的杂剧已经开演了。
露天彩棚一个接一个,红色绸缎和一串串的小圆灯笼低挂,橘暖光线撒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肩头,这里的夜才刚刚开始,热闹而喧嚷。
远一点的人围着木桩子搭的戏台站着,近一点有贵客席座,四方桌子和圈椅,桌子上白果茶水不缺。
戏台时而咿咿呀呀时而铿锵有力唱着戏,梆子声阵阵,掌声如潮。
顾昀熟门熟路带着陆雨昭和岁微从偏处进去,在里头靠近戏台的席座寻位置准备坐下。
戏班子里每天有人在席座之间招呼,端茶送水,顾昀是个混迹勾栏瓦舍的常客,那人一见顾昀便笑道“顾郎君来了啊快快往里坐”
他一边拿着茶壶倒水,一边和顾昀寒暄道“说起来顾郎君好些日子没来了啊,王家十一郎来得勤,待在身侧的小娘子次次都不同”
觑了一眼陆雨昭,“这位郎君是”
和顾昀时常来玩的公子哥们他基本认识,这个竟是给眼生的。
顾昀下巴朝戏台的方向微抬,“话这么多。”
那人旋即懂了,倒好茶便陪笑着退下了,“郎君慢慢看,慢慢看。”
陆雨昭原本对这杂剧兴趣不大,幸之这剧本子白话挺多,不拗口深奥。戏子们的演技引人入胜,听了一会儿,渐渐入了迷。
仿佛看章回体小说一般,今日的杂剧毕,卡在正精彩的地方,她挠心挠肝犹自回味,忍不住问起顾昀,“目连救出他母亲了吗怎么救的”
一连串问号抛出,顾昀看过这戏正欲回答,陆雨昭又打住了他。
“别说别说,不准说”她不要听剧透
顾昀“”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海底针吗,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四下清净下来,追剧完毕的都城百姓边聊边各回各家,舞台也有人上来清理现场,并布置下一场戏的戏台。
岁微眼尖瞧出戏台上的熟人,“李老汉”
陆雨昭循声望去,李老汉正指挥他的戏班子搬动东西,在戏台上上下下。
李老汉也瞧见了他们,连忙跑下来,大嗓门嚎喊道“顾郎君今日怎地有空过来”
老头儿一眼瞧出陆雨昭,调侃说“哎哟,郎君你家这位怎么这身打扮啊。”
陆雨昭笑回,“老先生慧眼如炬。”
李老汉为人热情豪爽,一身江湖气,陆雨昭插科打诨,三言两语便聊了起来。
聊得热火朝天,忽然一群小萝卜头跑过来气哄哄质问老头儿,“你为什么不让我演,而要小悦演,我基本功比他扎实,词儿也比他背的顺”
叫小悦的成为众矢之的,不服挺起胸膛回击道“就凭我上台不露怯,瞧你,怕不是还没上台就要尿裤子哼”
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老头儿吵得头疼。
他大吼一声,“别吵了别吵了,都给我住嘴。我选谁就是谁,我说了算,别闹了,赶紧给我回去。”
小萝卜头们显然不服,瘪着嘴巴犟着脑袋一动不动,就是不依了。
“嘿你们一个两个想造反”李老汉作势要揍他们。
“我不服气嘛。”首先闹事的小萝卜倔强抹起了眼泪,带着哭腔好不委屈讲,“我不想白吃白喝,我想尽快上台能给你赚钱嘛。戏班子这一两年都在亏损,你自己贴钱养着我们,我们都知道的。”
另一个小萝卜头也附和道“老头儿你攒了好久的老婆本,以后真的讨不到老婆生不了娃娃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陆雨昭被这两句触动到了,眼眶蓦地一热。
李老汉“哼”了声,一巴掌拍下他们的后脑勺,扯着嗓子不自在说道“要你们操心,我还讨不到老婆,笑话”
“很难哟,老头儿你爱喝酒吹牛,又不爱洗澡,一身坏毛病。”一个萝卜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说,仿佛在教训自家不省心的儿子。
陆雨昭扑哧笑出声,“就没什么百戏杂剧,是给小孩子们演的吗”
“给小孩子所有”李老汉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又不是教坊司跳舞的,那倒是有童子队。”
陆雨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顾昀瞧她弯起双眸,蓦然生辉的灵动神色,她是不是又有什么天马行空的念头了。
就如同她做的那本食评册子,永远让人充满期待。
可以演儿童剧的呀,陆雨昭暗想。
她笑眯眯问李老汉,“倘若我写个剧本子,你们愿意试一试吗”
李老汉“什么剧本子”
陆雨昭简单讲了两个童话故事,葫芦娃和白雪公主的概要。没别的,就人多。
小萝卜头们脑袋齐刷刷竖着,听得聚精会神,却只见只言片语,他们欲罢不能。便缠着陆雨昭急切不已地问,“下面呢下面呢邻国皇子救下了公主吗爷爷真被蛇精给吃了吗”
李老汉听罢眼一亮,嗅到了其中商机,大手一挥,“走,便走便聊,我请娘子吃东西。”
而后赶一群小兔崽子回去,“你们若安分些,说不定我让你们个个都演上,先给我回去。”
岁微很喜欢小孩子,上次和他们玩得也不错,见状忙说“我送他们回去罢,娘子”
陆雨昭点点头,“路上当心些。”
巧了,李老汉请客的地方,就是那个卖葱泼兔的小食摊。
“娘子不要嫌弃,别看只是个小食摊,买的葱泼兔远近无人不知,没有人说不好吃的。”
摊主人是个梳着妇人发髻的中年女人,约莫四十岁,精神漂亮,还有几丝娇艳风韵。
她见李老汉过来就俏嗔道“休要胡说要看别人吃不吃得惯兔肉啊。”
“我、我问过了,他们都吃兔肉的。”李老汉摸着后脑勺反驳。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贫嘴起来,显然是个老熟人了。
但不知为什么,陆雨昭发现扯着大嗓门直言直语的李老汉,在她面前就格外嘴笨。一直被摊主人怼着,然而本人毫无所觉,甚至乐此不疲。
陆雨昭不由笑起来,扯了扯顾昀的袖子,偷偷问“你看他们两个人,是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食摊后,女人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一边同老头儿拌嘴,一会儿嫌弃他穿衣服太薄不注意保暖,一会儿又说改天拿她那儿去补补。刀子嘴豆腐心,言语间关怀备至。
“郎有情、妾有意”顾昀慢吞吞重复了一遍,细细咀嚼这句话,“你有吗”
陆雨昭正针对他前半句“对呀,对呀”点着头,蓦地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有什么”
顾昀略略俯身凑近她,低着嗓子问她“我说,夫人有意吗”
陆雨昭伸手下意识推开他。
顾昀反抓住她的手,好像不打算遮掩了,他半倾身直视她的眼眸,淡声直白问“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回答你了,那你呢”
陆雨昭只感觉脑袋“轰”地一下,一记直球猝不及防踢过来,踢得她脑袋嗡嗡作响,神思混乱,一片浆糊。
顾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少女似乎有一丝无措,呆怔在原地,目光虚浮,没有回应他。
没有得到答案。
他舔了舔唇,袖中紧张蜷起的拳头悄无声息松开,直起身不再看她。
陆雨昭好半天才缓过来,仰头正欲启唇,少年的手忽然伸过来摁住了她的头,胡乱揉了又揉。
他用漫不经心的轻松语调转移话锋“李老头儿五十多岁了,鬓发都半白了,这摊主人漂亮勤快,看上他是他的福气。”
像用一个玩笑话,掩盖方才的话。
小心翼翼的,好像这样就没有发生一般。
陆雨昭掀了掀唇,“我”
“葱泼兔好咯”李老汉的大嗓门打断了陆雨昭的话,他端着两盘葱泼兔朝他们走来,“坐啊,你们傻站着作甚,这儿有桌子椅子。”
顾昀抬步往青布伞棚下的小方桌去。
陆雨昭挠了挠颊,紧跟着他的步伐走去。
拉开床凳坐下,李老汉便说“快尝尝,趁热吃,葱油才香。”
顾昀神色如常,递给陆雨昭筷子,“吃吧。”
陆雨昭只好把方才想说的话塞回了肚子,她接过筷子,“谢谢。”
“嗯,好吃,手艺没差。”李老汉不留余力地夸赞摊老板。
顾昀方才也尝了一块,下巴微微一点表示认可,“汴京城做兔肉的不多,都一般般,只有这家最会烹饪兔肉。”
\"那当然,选的都是活泼乱跳的兔子,又嫩又鲜活。\"李老汉说。
陆雨昭被说得心动不已,忙夹起一块兔肉送入口中。
嗯,兔肉细嫩韧滑,颇有嚼头,处理得非常好,没有任何腥膻味。咸甜酱香味,应当放了糖,和盐、酱油一起炒的。最后泼淋上的葱油佐料是点睛之笔,是用花椒粉、大把葱段、少许姜丝热油炒制的,出锅前洒上一把芝麻,吃起来满嘴葱香,又麻又香。
陆雨昭笑讲,“别看这葱泼兔油汪汪的,吃起来却不油,是干煸爆香的口感,兔肉又嫩又有嚼劲。”
“兔肉要提前腌制才会如此嫩。”摊老板不知何时过来了,“我在兔肉上洒了盐、绍酒和蛋清,搅拌均匀后加水淀粉上浆,最后淋上一点麻油,肉质才不会柴。”
说起兔子,就想起某个电影的那句“你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这么可爱”,当时陆雨昭和室友们一起看的,看完有个室友又气又怒,手指戳着屏幕里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子恶狠狠地吐槽“还怎么可以吃兔兔,我告诉你没有一只兔子可以活着离开四川的你是不是要给我哭撅过去”
这个室友是个来自自贡的川妹,对一切兔肉料理爱得深沉,曾经网购麻辣兔头和手撕兔、冷吃兔等,成功让全室友爱上了吃兔肉。后来毕业了,陆雨昭因工作原因去四川时,还被她热情地拉去了她的家乡自贡,就为请她吃最正宗的鲜锅兔。
陆雨昭想起这些忍不住低头笑起来,这些回忆令人怀念又伤感。
但往事不可追,既然她来了这里,她没必要总怀念以前。她是个向前走的人。
陆雨昭看了看身边的顾昀,她已经是这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