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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鹅黄豆生与盏蒸羊
    七月十五, 中元节这一天,各寺庙开设盂兰盆经的斋会, 诵经讲经。

    天色将亮,就有卖穄米饭的巡门叫卖,也卖竹叶、馂豏、沙豏、花油饼等之类,全部作上供祭祀祖先用。穄米饭以作斋饭,在普通的耕作小农家庭也有向老祖宗秋尝告成之意,用秋日好收成的消息以慰祖先。

    顾家祠堂里, 竹叶铺上桌,斋饭供在牌位前,烛火幢幢。

    这一天家祭亡灵祖先, 国子监没有上课,顾昀休息在家。虞太夫人带着顾家人跪拜顾家列祖列宗, 烧香磕头, 大抵是上次王氏提到频频梦见自己妹妹,老太太也请了僧人诵经, 意欲安抚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陆雨昭跪在蒲团上听着和尚念经,听得昏昏欲睡。膝盖也疼, 小腿麻得毫无知觉, 不知道还要跪多久。

    她默默揉了下膝盖,跪在她身侧的顾昀瞥过来,视线看着前方,偏头低声问“腿麻了”

    她点了点头, 顾昀就把蒲团悄无声息挪了过来,袖袍遮掩下,他伸手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小腿。

    陆雨昭心惊肉跳,连忙转头压着嗓子小声说“你干嘛啊”

    “你动静太大了。”顾昀背挺得笔直看着前方, “别动,别说话。”

    陆雨昭旋即闭嘴转过头去,心道终于体会到他罚跪的感觉了。

    太难受了动也不能动

    不过还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小腿气血活泛了些,没那么麻那么紧绷了。没多时,在僧人诵经的催眠声音里,她下巴眼皮一点一点,惬意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

    陆雨昭没想到自己还真的没撑住打了瞌睡,也没人发觉,直到听到悉悉窣窣的、嘈杂得近似于吵架的声响,她猛地惊醒。

    王氏不知道何时来了。

    她来给自己妹妹上香,陆雨昭是知道的。

    但此时祠堂里乱哄哄的,王氏激动不已,被姚汐、大郎还要婢女家仆拦着,她抖着手指指着顾昀,一副要啐他一脸又想撕了他的架势。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用这副态度和长辈说话的”王氏嗓音颤抖,“你以为老太太护着你你就无法无天了呸,没脸没皮恬不知耻的竖子败类顾家家风就是被你败坏的我妹妹就是被你和你那个狐媚子娘亲气死的”

    顾昀站在那儿,脊背滞直,唇角似笑非笑地扬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说什么了”他哂笑出声,“我又做了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进,凑过头好整以暇地笑睨她,“你让我滚就滚,我是顾家人还是你是顾家人这祠堂我为什么不能在”

    “够了”顾晖沉着脸喝斥出声,“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都知道顾家大郎很少这么发脾气,但大家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终于消停了。

    二郎还说被惯坏了,这么和长辈讲话,连家仆婢女都看不下去。包括姚汐也投以不苟同的斥责眼神,无声使了个眼色,就扶着快要气撅过去的王氏走了。

    临走前,顾昀听到姚汐低声的那一句,“你太惹事了,太令我失望了。”

    姚汐庆幸老太太不在当场,亲自送高僧出门了,避免了这场闹剧。

    离开祠堂的路上,她安抚了半天王氏才勉强将人消了气,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王氏在顾家呆不下去,怕她生意外枝节真气出病,姚汐准备亲自送她回去。

    顾晖在旁边说“我去送吧。”

    他看了眼王氏,“姨母,我送您回去,阿昀年纪小不懂事,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你心善大度你不计较,你就和你母亲一样,默默承受这一切。”王氏痛心疾首道,“你这样只会被欺负了去”

    “没有人欺负我,姨母。”大郎无奈道。

    “没有”王氏抚着胸口说,“阿晚说,顾昀来了之后,分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你父亲也好,你祖母也罢,人人惯着他,她总是说,自从以后父亲和祖母再不曾似往日爱你们兄妹了。她还说她都知道,顾昀的神童之名在东宫做太子伴读时风光无限,顾家光耀那时人人认得二郎顾昀,却不识大郎顾晖。”

    王氏顿了顿,“阿晚讲,说来可笑,我的哥哥自此活在顾昀的光环之下,默然站在他的阴影之下,暗暗较劲。刻苦读书只为得父亲的青睐,和祖母一句夸赞,和所有人的认同。”

    姚汐愕然,这些她竟从不曾知晓。

    她一直以为顾家不像旁的世家混账腌臜事多,她嫁过来的顾家,除了顾昀顽劣些,私底下还是兄亲弟恭的。夫君体贴温和,老太太深明大义,一家和和睦睦的,这汴京城出嫁的贵女哪个不羡慕她命好。

    顾晖袖袍里的手默默攒紧拳,他的语气几乎是祈求,“姨母,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就烟消云散了”王氏笑了,“阿晚就不像你娘,不像你隐忍不言,粉饰太平。一个顾昀搅和整个顾家不安宁,搅乱她原本宁静和谐的生活,她就要一直气恨着。”

    祠堂门口,顾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着眼睑不发一言。

    耳边还回响着最亲切的嫂子的那一句,“你太令我失望了。”,原本他以为他对这一句早已免疫看来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曾几何时,在他决心要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顾昀之时,人人见到他都这样说,父亲,祖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官家,宫学里授课的老先生

    陆雨昭揉着发酸的小腿静静站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发生得突然又迅速,她这才消化过来。

    眼前是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陆雨昭莫名感觉几分寂寥。

    她掀了掀唇,拖着发麻的腿像个老年人颤颤巍巍挪过去,伸手扯了下顾昀的袖子。

    “喂。”她轻声喊。

    少年僵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转过半边脸问“醒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辨不出什么情绪。

    陆雨昭歪着头凑近他,“你知道我睡着了”

    “嗯。”顾昀淡淡笑了下,转回了头说,“没人发现你。”

    废话,她以前上课开小差打瞌睡的本领可不是盖的

    陆雨昭绷着嗓音说“你还笑笑得出来。”笑个屁啊。

    顾昀微愣,“什么”

    陆雨昭拖着腿挪到他跟前,仰着头嚣张地打量他,似是非要从他脸上找出别的什么情绪一样。顾昀偏开视线,抬手略略推开了她的脸,“看什么呢。”

    “看你心情如何。”陆雨昭摊了摊手,坦诚地说,“即使我走到你面前来,我也看不透你,所以只能费点劲多观察会儿了。”

    顾昀怔然,“我”他欲言又止。

    陆雨昭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讲,“面具戴久了,伪装就成了习惯。”

    顾昀身形一顿。

    “你把所有情绪都藏得这么完美,我要怎么接近你”眼前的少女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

    顾昀蓦地笑了起来,他捂住一只眼睛,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做人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难受就表现出来,发泄出来,没人会嘲笑你。”陆雨昭弯起了笑眼,猛地起手去拍他的背,也不知道是帮他顺气还是谋杀亲夫,“在我面前不用不好意思。”

    “嗯,是有点难受呢。”顾昀笑着喃喃。

    “是吧”陆雨昭使劲拍着他的背嘀咕,“别笑了,被人骂了还笑,搞不懂。”

    “你不认为我”顾昀止住了笑声,忽而静声问她,“我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不尊敬长辈”

    “嗯,是挺狂妄,没大没小的。”陆雨昭点头,“你气人很有一套。”

    顾昀语遏,他捉回她作乱的手,静静看她,“我做错了”

    她这手劲挺大,几乎跟整人一样,拍的他快散架了。

    “做错了。”陆雨昭伤脑筋地说,“但我觉得你没错啊。”她发现自己是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的。

    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脏一定是偏到外星球了,后来细想起那一刻,居然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冲上去护短。

    顾昀牵了下唇,好整以暇听她掰扯。

    “一码归一码。”陆雨昭数着手指头一件件掰扯起来,“她还不拿长辈身份压你,她还不做错了,直接勒令你离开祠堂,凭什么啊还骂人真是没有姿态,失礼就像你说的,你才是顾家人啊。”

    顾昀唇角扬起来,胸口郁意一扫而空,“你歪理真多。”

    陆雨昭面无表情“哦”了声,突然有点气,“你没听出来我在安慰你”

    还说她歪理多,真是的这个人。

    陆雨昭白了他一眼,说着作势要往外走。

    顾昀蓦地扯住了她,手指被他捏得死紧,陆雨昭几乎可以感觉到隐隐作痛。

    “我的错。”少女被牵走,“我请你吃饭,补偿你”

    陆雨昭得意洋洋地笑了,就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这还差不多。”她哼声嘀咕。

    陆雨昭一直觉得,美食是能够治愈人心的。

    吃到好吃的东西,能让一天的心情变好,不开心的时候,美食也能化解阴霾。

    她知道这套自愈法只适用于她这样的吃货,对于顾昀这种人不一定奏效。但陆雨昭一贯认为自己是个气氛调节者,就让他看自己吃得开心呗,也是一样的,人的情绪都能感染的嘛。

    她一肚子的弯弯绕绕顾昀不知道,却也歪打正着。

    顾昀纯粹只想带她来吃好吃的东西,给她赔个罪,再瞧瞧她吃东西,心情就会莫名变好,就觉得人世间原来这么有意思。

    陆雨昭和顾昀没管任何人,两个人顾自出了府,顾昀把陆雨昭带到一家吃羊的食店里。

    说是食店,店面比食店大得多,比酒楼规模小。上下两层,卖酒和专卖羊料理的店子。

    “肥羊酒店”陆雨昭看着酒旌子上的字。

    酒店二字准确形容了这店的规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酒店在后世的含义和酒楼相当,此时酒店侧重点一定是一个“店”字。

    “嗯,只卖羊的酒店。”顾昀回,“除了羊肉,软羊、大骨龟背、烂蒸大片、羊杂熓四软、羊撺四件都有,是上号的下酒菜。秋冬时生意正好,最近新出了一道盏蒸羊。”

    陆雨昭被讲得馋了,迫不及待拉着他往里走。

    一坐下,店老板走过来抱歉十足地说“今日中元节,鄙店要早些歇店祭祖,遂未准备足量的食材。除了盏蒸羊还可以做,其他都卖完了。”

    陆雨昭一时遗憾不已,“那就盏蒸羊吧。”

    酒店酒楼点酒是必须消费,店老板推荐了自家好酒,就离开了。

    等菜的间隙,陆雨昭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对顾昀说“看在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我陪你喝酒。”

    顾昀笑了笑,下意识竟想回绝,哪回喝酒了遭罪的不是他但细想之下,似乎也不坏。

    他点了点头,“多谢夫人了。”

    盏蒸羊做得很快,应该一直用文火煨蒸着,店老板端上桌时,附赠了一碟素菜。

    “这是鹅黄豆生,我是温陵人,中元节祭祀供鹅黄豆生是我家乡那里的习俗,也配麻饼吃。自个儿种的做的,店里不卖,郎君和娘子尝尝。”

    见二位贵客犹疑,忙又说“不收钱的,店里没菜了,盏蒸羊多放了下,再送一道素菜,实在见谅。”

    陆雨昭摇了摇头,不是,她只是在想这鹅黄豆生不就是豆芽吗就是有点奇怪,不是常见的黄色,而是黑黄交杂。

    显然顾昀也有和她一样的疑惑,“如意菜”

    欸豆芽在此时别名如意菜的吗

    店主人笑了,“是了,不过是黑豆的豆芽。”

    顾昀微微点头,“如意菜看似普通,不同的豆类却有不同的功效。绿豆芽清热解毒,黄豆芽健脾养肝,黑豆芽养肾补血。”

    “是了,客官不妨尝尝,用麻饼卷着吃最好。”店主人回。

    鹅黄豆生的旁边放着麻饼,陆雨昭依言夹了一筷子黑豆芽放在麻饼上,卷起咬了一大口。

    黑豆芽风味独特,刚刚焯水汆熟就捞了起来,吃起来清香脆嫩。豆芽简单佐盐和麻油炒过,配上烘烤得薄薄的、喧软的麻饼,满口芝麻香气和面香。

    很简单的做法,也是很简单的美味,属于大饼卷一切都好吃的那一种美味。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盏蒸羊了,用蒸盏放上蒸笼蒸的一碗羊肉,带着薄薄肥膘油脂的羊肉片,切成薄薄片状,整整齐齐铺码在碗中,面上洒了一圈葱花和姜末。

    肥羊酒店,果然是小肥羊

    蒸盏上还冒着热气,羊肉的肥膘衬托得十分诱人,楚楚可怜。

    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肥膘的油脂瞬间在口齿间中融化,瘦肉的部分蒸得又软又烂。肥膘不膻不腻,带着浓郁酒香与瘦肉的细嫩纤维交裹,那滋味叫一个曼妙。

    这个盏蒸羊的羊肉十分鲜嫩,用来蒸最好,店主人拿了个干干的蘸碟过来,“这是某个食客的吃法,蘸小茴香吃,美味激增。”

    当然,孜然配羊肉是绝配

    “还有食客讲他吃过一道五味杏酪羊,蒸羊什么调味都不放,蒸好出锅后淋上杏仁酪,香醇无比。”店老师随口和他们聊起来,“甜口的,我倒没吃过。”

    哇,有意思,真不是黑暗料理吗不过黑暗料理这玩意,不尝过怎么知道黑不黑暗呢。

    陆雨昭笑,“你家这个咸口的味道很好,咸鲜香浓,调味的滋味恰如其分。”

    “拿葱姜、适量酒和醋,还有一勺豆豉酱调的味,上锅那么一蒸酒入味了。不会破坏羊肉的本味,又能衬托蒸羊的鲜美。”

    陆雨昭了然,还加了酒啊,难怪满口浓郁酒香,把羊膻气处理得很好,连肥膘都香。

    作者有话要说  鹅黄豆生参考了山家清供。

    肥羊酒店的菜谱“软羊、大骨龟背、烂蒸大片、羊杂熓四软、羊撺四件”出自梦粱录。

    五味杏酪羊其实是苏轼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