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进窗内, 公孙大娘满头银丝闪着光。
她佝偻着背部,仿佛很是吃力,但握着刀柄的双手却极稳, 剁得本来被冻了一晚上的肉梆梆作响。
露儿拿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钻进了厨房, 望了半响, 呐呐道:“兰姊, 你要不要慢些那个大哥哥还在书房里呢。”这副体态, 哪里像个孱弱的老妇哦。
公孙兰倏地停住, 那张布满皱纹的干瘪嘴唇一开一合,轻声打断道:“而今你的兰姊另有其人, 莫要再喊错了幸好那丫头心思单纯, 不曾怀疑过。”
女童轻轻“哦”了一声, 见四周并无人, 小声凑过去问道:“那咱们真的留在昆仑不回京了么听说神侯府把捕令都给撤了,怕是放弃抓人了。”
“这些吃干饭的废物, 听闻还找了金风细雨楼的王小石来找线索, 哼哼”老婆子扯了扯嘴角,又开始一下一下地剁肉:“我就是站在他跟前,他也瞧不出来”
“兰”露儿刚要脱口而出,想到之前的提醒飞快改口:“阿婆最是厉害姐妹们应当也放心了。”
公孙兰又往肉馅儿里加好清洗干净的大白菜,双刀愈使愈快,掩过了交谈的声音:“教中姐妹在京城里定然如过街老鼠,或早或迟, 我都要将她们带过来安居你兰姊姊是个不错的人,他日时机到了,咱们也可以探探口风。”
“那咱们这些日子是不会走的,是么”女童眨了眨眼睛, 仰头憧憬道:“我真想上学兰姊姊说,到时候要学算术、科理、人文、书法,等大一些,还有好多知识可以自己去选,甚至教书先生也能自己选。择优录取,不是男孩子剩下的才能挑。”
“会有的,都会有的,她从不骗人。”老婆子的脊背缓缓挺直了,低低道。
露儿的小脸绽开了花朵般的微笑。
但她还未再说什么,便见自己的老阿婆眉目一凝,耳语道:“有生人来了。”
黛绮丝已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
这光景,她也无甚饰物,只是清洗干净确保自己身上不带一丝泥腥味儿,再换了身朴素却显得凹凸有致的裙衫,再将几朵金花簪在鬓间做点缀。
西域来的混血美人儿袅袅婷婷地走在乡间小道上,人人都夸“金花大妹子”好看,甚至有几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险些劳作时农具砸了脚。
这让站在宅院前的她更具信心。
然而还没等摸到白衣公子这活阎王的房门,便被个小鬼给缠住。小姑娘跟只大狼狗坐在一处,好奇地歪着脑袋问道:“婶婶,你是来做甚么的呀”
“我来找人。”黛绮丝努力释放着善意温和的态度,弯腰柔声道:“好孩子,这儿有个治病很厉害的大哥哥,你知道他住在哪间房里吗”
露儿拍拍屁股起身,点了点头。
没等女人欣喜,便蹙着秀气的眉毛追问道:“可是婶婶,你来找哥哥做甚么哥哥忙得很,不见闲人,只见病人跟姐姐的。”
“我也是病人呐咳,咳咳”黛绮丝咳嗽了几声,虚弱道:“你说的姐姐,是不是穿着紫衣服的那位姑娘便是她喊我来找公子瞧病的。”
女童狐疑地看着对方:“你怎么说咳就咳,说停就停是不是以为我是小孩子,就很好骗了”论哄骗一道,我虽年纪还小,却能做你的祖师爷
黛绮丝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许久,流着泪道:“小娃娃,婶婶这病真的咳咳,真的很急,你咳咳咳,快到我去寻人咳咳,我透不过气。”
露儿像个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她让开了一条路:“算了,你进去罢。”
“你不带我进去找人么”女人露出红着的一双眼睛,可怜又柔弱,衣袖后的红唇却咬牙切齿。
“我又没答应带你进去。”女童理直气壮道。
她摊开细嫩的小手咯咯直笑,小跑着蹲了草丛里,继续抓蚂蚁玩儿。大狗子摇着尾巴围着她转,从方才到现在,面对生人叫也没叫一声。
黛绮丝捏拳,终是忍了。
转过身,慢吞吞地走进宅中。
她本以为宅子里就花无缺一人,毕竟此时铁心兰应当忙着鼓捣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把戏,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但循着声音找去,却跟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打了个对眼,对方正拿两柄厚重的大铁菜刀,笃笃笃剁着肉馅儿,又快又稳。
那老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只是一心一意地剁着不知甚么肉。
黛绮丝脚步一顿,不禁悚然心惊:这样两柄大菜刀,这老妇竟如臂使指,行云流水快而不乱,且看着低眉颌首有些吃力,但面不改色气不喘这是何人她真是个寻常农妇只是力气大一些么
谨慎打量半响,公孙大娘终于悠悠抬眸。苍老的面容却配着双精亮的黑眸,微眯着眼道:“大妹子,打哪儿来啊”
摸了摸自己乌黑亮丽的头发,黛绮丝缓缓挤出一个笑:“打来处来”她已将金花攥在掌心。
公孙兰也笑了。
年迈的老婆子敲了敲后腰舒展筋骨,将来人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后,用着嘶哑似刮风箱般的语声接道:“哦往去处去。”
黛绮丝充满防备之心,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像自己从前一样扮老的影子;公孙兰深觉来者不善,不论是冲着谁,这窈窈窕窕的外表下实际定暗藏祸心。
两个女人对视着,干笑了一阵。
她们互相戒备着,也就并未注意到,外头一抹紫衣正偷偷摸摸地靠近。少女窜进草丛里,一把抱住兴奋的狗头:“将军别叫,嘘”她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中,这动作却是对着女童做的。
狗子摇起尾巴,乖乖地不叫。
方才就是因为嗅到了主人的气味,它才对着陌生的两脚兽动也不动,跟在幼崽身后玩闹。
“兰姊姊,你怎地回来啦”露儿瞪大眼睛。
少女清了清嗓子未答,小声问道:“方才那个长得很漂亮但不像咱们汉人模样的”因黛绮丝保养甚好,她在“婶婶”跟“姐姐”之间稍微犹豫了下,模糊着继续:“她同你说什么啦”
露儿凑过来咬耳朵:“她想去找哥哥看病,但我瞧她根本就没病唔,这么说的话,没病却要看病,那也确实是有病。”
心兰笑了出来:“此言甚是有理。”
没几息功夫,她就编好个草蚂蚱送给女童,又摸了摸狗子油光水滑的皮毛:“我进去瞧瞧,你们继续玩罢。”
露儿蹲在草丛里太久,毕竟人小,实在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默默看着紫衣少女狗狗祟祟地贴着墙根往里走。
“看不懂大人之间的小情趣。”女童摇摇头,咬唇道:“难道兰姊真以为,大哥哥全然不知晓外边的事情么”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草蚂蚱绑在狗耳上,让将军甩也甩不掉。
黛绮丝沉着冷静,倒退着走出许多步。
直到耳边重响沉重的剁肉声,才松了口气。
将掌心的那枚金花重新簪在发间,调整好呼吸,刚想出声唤人出来,又觉得还是敲一敲门为佳,显得更知礼她现在可是个武功全无的柔弱女子。
还是个饱受磋磨和压迫的可怜人。
黛绮丝揉了揉眼角,才期期艾艾地上前叩门,软声道:“公子,您可在么”她自然是听得出哪间房里有人的。
少顷,脚步由远而近,门开了半扇。
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微微拧眉,问道:“何事”
“这些时日为着铁姑娘的吩咐,我一个阶下囚还指望将功赎罪,自不敢违抗只是、只是总要下水,凉寒万分,我那旧疾又犯了。”
女人明艳的面容略带憔悴,眼圈微微泛红竟似哭过,更显妩媚。
语毕,又低低咳嗽几声,保持在不会显得虚假夸张的范畴内,恳切道:“还请公子瞧一瞧我的病,实在难熬得紧,我倒是还能忍,但夜间歇息时吵得旁人不得安眠,岂不罪过”
黑如点漆的眸子淡漠地扫了过去。
他负手,语声不紧不慢:“照之前药方煎服便可。”
“试过了,可好似没之前那般有用。”黛绮丝撩起袖口,露出截白皙手臂,因衣料宽松几乎要到膀子:“还请公子探探脉是铁姑娘喊我来的。”
她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哦”侧过目光的无缺公子微微挑眉,复又舒展,语声更缓:“铁姑娘喊你来的”
“正是呢,是铁姑娘亲自唤我来的。”女人强调般地重复道,又语带犹豫:“只是她这般说的时候,似面色不大好,我本想着先忍一忍看能不能捱过去,免得劳烦公子可铁姑娘吩咐了,不敢不从。”
她慢慢放下被撩得过高的袖口,仿佛方才只是无心之失,决非故意乃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顿了顿,以温和的口吻絮絮道:“其实似铁姑娘那般的貌美可人,喜欢使小性子也是常理呢。可我不过是半老徐娘,她实在不必将我视为眼中唉。”
语声凄婉,自嘲得恰到好处。
末了,柔声道:“花公子应当多哄着她些”
黛绮丝面上表现得愈是温柔体贴,内心便愈是乐得恨不能多煽风点火,只因她断定世间男子俱是一个模样:
如花无缺这样的天之骄子,光站在原地便可引得无数少女折腰了。岂有他俯首低眉去哄个除了张脸能看,性子粗鄙全然不像个姑娘家的少女的道理
何况那铁心兰还拈酸吃醋。
哪个男子能乐意被女子管这般严
黛绮丝又低低咳嗽一声,掩饰笑意。
哪知白衣少年郎凝神半响,朗声道:
“婆婆此言甚是有礼,在下受教。”
作者有话要说 金花姐姐不,露儿觉得是婶婶。
金花婶婶不,花花觉得是婆婆。
黛绮丝:还不如大妹子。
虽然俗气,至少听着还挺年轻。
花花笑话是看不着的,凑合看看美人泥鳅的笑话叭一本正经真想公孙兰跟黛绮丝打一架,谁赢了谁是易容装老婆婆界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