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谢小郎君,这是您要的雀舌茶。”
珍珠笑眯眯把包好的雀舌茶递过去,温柔问道“您看您还需要什么东西若是需要,只管告诉奴婢,奴婢再去准备。女郎身子不大舒服,这几日怕是不能见客,您多担待些,待女郎身子爽利了,再与您同游邺城。”
谢年舟不置可否。
谢年舟抬头,视线掠过珍珠,徐徐落在暮云轩的十字海棠式的窗柩上,窗柩半开着,依稀可见两个人的身影,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明艳娇俏,俩人对面而坐,少女伏在案几,似在低声抽泣,青年便俯身给她倒茶,耐心哄着她的小情绪。
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只可惜,对他来讲有些刺眼。
谢年舟眸色深了一分,伸手接过雀舌茶,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出了太守府,侍从早已经牵马在路旁等候,见谢年舟出来,连忙牵马上前,“主人,谢公”
谢年舟看也未看侍从牵过来的马,把雀舌茶丢给侍从,自己漫无目的走在长街上。
侍从的声音戛然而止。
侍从看了又看怀里的雀舌茶,牵着马走在谢年舟身后,到底没敢把自己刚才的话说完。
眼下虽然是乱世,但邺城却是一片平和,没有流民,也没有匪患,就连距离颇远的黑风寨都被拔除,边境之内没有威胁,老百姓自然安居乐业,长街上各个坊门大开着,热闹声音便从各个坊门透出来,有人在砍价还价,有人吃了几盏酒便诗兴大发,拉着同行人要他听自己的灵感一现,也要小曲儿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虽听不懂,却觉得缠绵悱恻。
谢年舟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邺城,乱世之中为数不多的净土,人间烟火气,山河锦绣乡,但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唯一与他有关系的,是太守府。
谢年舟抿了下唇。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太守府的方向。
“主人,谢公八百里加急给您送的信您还没看呢”
侍从的声音遥遥传来。
“让他等着。”
谢年舟声音漠然。
祝谦夫妇治军严,太守府作为邺城最重要的地方,自然也是守卫森严,井然有序,寻常人根本混不进去,但谢年舟自幼与这些守卫森严的地方打交道,对别人是登天之难的地方,对他来讲却是手到擒来。
他躲过亲兵,骗过暗哨,轻手轻脚来到暮云轩。
暮云轩似乎与他刚走时没什么两样,珍珠与几个侍女守在门口,再远一点,便是巡逻的亲兵,谢年舟纵身一跃,悄无声息来到祝仪所在房间的后窗柩处。
这个位置很隐蔽,几乎没人能看得到他,此时的祝仪与陆广轩背对着他说话,自然也不曾发觉他的存在,他手指叩在窗柩处,一点一点起身,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往里看。
“我以为”
这是陆广轩的声音,刚刚说出三个字,他便止住了话,谢年舟眯眼瞧去,掐看到他摇头轻笑,伸手揉着祝仪的发,声音里似乎有些无奈,“罢了,不曾想你竟是怕他的。”
谢年舟眸光微冷。
纵然不去猜,也知道话里的他是他自己。
“但是仪仪,谢小郎君待你一番赤诚,你为何怕他”
像是有些疑惑,陆广轩再度出声。
房间外的谢年舟呼吸一轻,目光紧紧盯在伏在案几上的祝仪。
“表兄,我为何不怕他”
房间里传来祝仪低低的声音,“朔方的奕果成,曲州的单选,幽州的潘文琢,沧州的邓彰表兄,这些人不是一郡之首,便是当世悍将,能力超群如他们,全部死在谢年舟手里,他们麾下的士兵,尽归谢年舟之手,他们所治的郡守,此时也成了谢年舟的版图。”
“表兄,似这等做事不留痕迹且叫人防不胜防之人,如何叫我不怕。”
谢年舟叩在窗柩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如今留在邺城,不是为我,而是因为邺城是中原腹地的咽喉所在,他若想问鼎中原,必须要拿下邺城,所以他才一直待在邺城。”
祝仪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是拿下邺城之后呢”
“表兄是用兵如神的将军,当比我更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房间内的少女抬起头,澄澈眸底满满都是恐惧,“他本就凉薄,世人敬天敬地敬天子,他却是不敬,弑君话对世人来讲是大逆不道,对他来讲却是随口而来。若只是这样,那还罢了,偏偏他早已筹划了一切,何时动手,地点在何处,动手之人又是谁,甚至这次计划失败之后他还有补救之法。”
“世人敬畏的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动动手指便能杀掉的普通人。”
“表兄,他说他是为我弑君,这种话你信么”
“这”
陆广轩犹豫了一瞬,声音越发温和,“仪仪,有些事情若想的太清楚,那便没意思了。”
谢年舟手指慢慢松开窗柩。
“我也不想想太清楚,可是我真的怕。”
“表兄,你说他是帝王之才,可等他位尊九五之后,他会不会跟以前的帝王一样,对我们邺城下手”
“表兄,我不敢去赌他的良心。”
“我真的怕。”
少女的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针一般扎进谢年舟心头。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
他抬头,天空蔚蓝依旧,偶尔有鸟雀振翅飞过,拖出一串长长的白痕,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经过一般。
谢年舟看着天际,手指捻过衣袖,目光一点一点变冷,如幽深的渊,仿佛能吞噬陷进去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少女低低的声音像是一道微弱的光,颤巍巍照进深潭
“我拼命对他好,送他平安符,给他做风筝,还送他雀舌茶,我多想,让他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让他不要再那么冷硬,不要再画地为牢活在自己的世界。”
“可一切仿佛都是徒劳无功,我改变不了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谢年舟瞳孔骤然收缩。
陆广轩莞尔,“我道你怎么突然对一个谢家人这般好,原来你是想做菩萨。”
“表兄,你也觉得我可笑吗”
少女吸了吸鼻子。
谢年舟缓缓转过脸,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切割着光线,打成格子落在房间里的少女身上,少女松开抓着陆广轩衣袖的手,双手捧着脸,“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可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我痴了,竟会妄想改变他的性格。”
谢年舟心如鼓擂。
“仪仪,你不可笑。”
陆广轩忍俊不禁,他抬手又斟一杯茶,伸手推到祝仪面前,笑笑道“只是每个人都每个人的路要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谢小郎君的命数,不在你身上。”
“或许吧。”
祝仪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陆广轩的茶,看着茶盏里的碧色雀舌茶,她轻声叹息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谢年舟呼吸猛然一紧。
他想起第一次相见时祝仪的鹅黄色衣裙,俯身看他时鬂间的璎珞经风一吹,悠悠晃着人的眼睛。
第二次是她在给他盖被子,他睁眼,她便慌乱得不成样子,玉质般的手不知往哪放,把帕子搅了一圈又一圈。
第三次,便是来送谢延兴的人,她雀跃着,像是给他找到了亲人般开心,但当她觉察到他与刀疤脸之间的波涛暗涌,她好看的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像是在人心里堆起一座小小的山尖。
再往后,是她亲眼看到他杀人。
刀疤脸的鲜血滴在地板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人依偎在侍女怀里,完全不像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将门虎女。
倒像是一只初来人间的小狐狸,看到同类被杀,便物伤其类止不住颤抖。
或许是她的颤抖让他想起些许旧事,又像是那么漂亮的眼睛不应该装满恐惧,莫名的,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念头不要在她面前杀人。
所以当谢延兴笨拙来找他寻仇时,他只是小小教训了一下谢延兴,并未对谢延兴下杀手。
可惜傻兮兮的她啊,竟怕他落了下风,将亲兵手里的佩剑递给他。
剑光晃着日光,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天边的星星在说着情话。
若只是这样,那还便罢了,偏偏她又去乱葬岗寻他,明明被尸臭味熏得扶着树呕吐,却在吐完之后用水漱了漱口,依旧向亲兵描绘他的模样。
她想让他入土为安,而不是曝尸荒野,被野狗分尸。
谢年舟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病态的疯狂在他眼底无声而燃,他的手指叩在窗柩上,一遍又一遍用自己才听到的声音轻唤祝仪的名字。
“阿姐”
“阿姐呵”
像是感应到什么,房间里的祝仪微蹙眉,向窗柩处看过去。
竹林青翠,凉风习习,几只鸟雀叽叽喳喳路过,送来一阵悦耳鸟鸣。
“怎么了”
陆广轩问道。
“没什么。”
祝仪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方才那番话小舟好像听到了。”
陆广轩眼皮猛然一跳。
谢年舟回到谢府。
心腹跟在谢年舟身后一路小跑,双手捧着一封信,“主人,谢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
谢年舟突然止步。
这个动作有些突然,心腹差点撞到谢年舟身上,知道自家主人最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他双膝一跪勉强让自己没有沾到谢年舟衣服。
“主人,谢公的信。”
心腹低头垂眸,双手把信件奉上。
谢年舟转身,他接了信件,但并未拆,而是用信件抬起心腹的下巴,幽幽问道“你怕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