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池撕下易容的动作,又是利落,又是干脆。
这重出乎意料的反转戏码,瞬间将凌霜魂看得目光发直。
这一刻,凌霜魂的表情就宛如冰河世纪里那只追着松果的松鼠。
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抓住松果,第一口居然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吃。
多年野史记载的习惯,让凌霜魂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准备从中拿出纸笔书简,当场速记一番。
然而腰间的储物袋像是被系了个打死结,一连尝试了两三次都打不开。
凌霜魂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楚天阔封住了他们三个的储物袋,至今也没有解开呢。
遗憾地叹了口气,凌霜魂摇头松手,再把目光转向另一边。
一看见言落月和巫满霜,凌霜魂下意识战术后仰
还有完没完了,你们两个
一个抱抱而已,刚刚抱了那么久就不说了。
现在都已经贴贴结束,居然还要手拉手,像是两个郊游的小朋友
带着三分无语,三分好笑,还有三分被蒙在鼓里的急迫,凌霜魂像是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一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
白鹤有点哀怨地对两人伸出双臂“小言,小巫,我也饱受惊吓啊”
这两天的嘴炮输出和情报输出,百分之八十都来自于凌霜魂。
现在眼看事件终结,他的安慰和贴贴在哪里
言落月往凌霜魂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半路停住。
她解释道“我衣服上,好像沾了一点满霜的血”
而且言落月的侧脸上,绝对切实地沾上了巫满霜皮肤上渗出的毒。
凌霜魂“”
白鹤变脸的速度,几乎和刚刚撕去易容的宋清池一样快。
他呵呵一笑放下手臂,非常从心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小巫的热情拥抱。
哪怕只是间接拥抱,那也不行。
凌霜魂自忖,他的命硬程度,可比言落月弱多了。
“不过小言,你至少得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霜魂目光炯炯地盯住言落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你现在手里有全套剧本”
言落月谦虚地摆了摆手“全套没有,只有差不多大半套吧。”
眼看凌霜魂的眼睛越睁越大,假如能变成原型,没准都要用鹤嘴啄人了,言落月才哈哈一笑道“好吧好吧,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鉴于事件当事人距离不远,当着事主的面大声复盘往事,显然有失礼仪。
所以,言落月很适时地把声音放轻了一些。
三小只就像是要密谋谋反一样,把脑袋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听言落月转述起楚天阔曾经讲给她的旧故事。
“一直以来,楚师兄和宋师兄他们两人,并不是真的决裂”
时间前拨八十年,回到陶桃被楚天阔一剑穿胸的那一天。
灰雾将楚天阔体内的情绪吃个精空,只剩下满地杯盘狼藉,任由楚天阔眼神空洞地躺在满地泥水之中,然后便扬长而去。
宋清池惶然的目光,在楚天阔和陶桃的尸首间游移,像是一只被暴雨浇透羽毛的雏鸟。
他下意识地叫道“师兄桃桃”
然后下一秒钟,宋清池便看到,楚天阔虽然双眼空洞向天,任由暴雨迎面倾盆而下,可他的右手却屈成爪状,深深地往已经被浇得稀烂的泥水中一抠
宋清池骤然噤声。
右手猛然握拳、忽然屈指、或者手背绷紧用力,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独特暗号。
这个暗号里包含的内容繁多,具体意义视情景而定。
大体上,这个动作可以代表“不对”、“停止”、“事情要反过来做”等等消息。
就像此时此刻,大师兄的意思是换一种态度,不要用这种语气对着我。
于是宋清池闭了闭眼,像一条落败而不甘的狂犬,大声吠叫,然后把事情的责任一股脑地推卸到楚天阔身上。
“不是说好了,去死的人应该是我吗”
我知道,本该去死的人是我。
所以刚刚的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兄你给出这样的警示,是否因为敌人还盘旋在这漫天的暴雨积云之中,窥视着我们的决裂,尚未离开
楚天阔没有给出一个字的回答,他也不能给出一个字的回答。
他躺在淘淘被稀释的血水中。
看神情,此人仿佛已经和这个世界一同死去,只留给了人间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清池当真想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把将楚天阔扯起来,两人一同为桃桃收敛遗容
就算那怪物还在暗中窥视,那又怎么样
大不了再被抓住,然后再被逼死一回。
他最心爱的姑娘已经被逼惨死,可宋清池甚至不能去恨动手之人。
因为大师兄的魂灵,仿佛也在长剑刺出的那一刻,被一并埋葬。
既然如此,何必再留他一个人飘零此世
就和大师兄最初建议的那样,三个人一同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宋清池颤声道“大师兄,我”
即使有铺天盖地的暴雨声作为遮挡,大师兄也一定听出了他腔调里的软弱。
因为下一秒钟,楚天阔果决的、利落地、手背甚至用力到青筋毕露地再次屈起右手手指,狠狠地插进了身下的泥土之中
“”
那杀气腾腾的一抓,就好似一声怒指向天的质问。
宋清池看着这只极力绷紧,用力到血肉仿佛要在皮肤下绽裂的手掌,脑中几乎能同步补出师兄不甘又不屈的眼神
复仇复仇复仇
他的魂灵还没有死去,复仇的血仍然流淌在他的心胸
楚天阔是输了。
他被烹调、他被煎煮、他饱受煎熬,又被打磨成食盒吃空。
可他绝不认命。
楚天阔就像一根修长的竹节,即使被压到弯折俯地,也要在一线喘息之间面目狰狞地弹起。
此刻,他胸膛中所有情绪都空荡无存,那魔畜只留给世上一具叫做“楚天阔”的皮囊。
但即使只有一具皮囊,楚天阔也要把这具皮囊焚烧起来,从余烬里榨出足以点燃怒焰的力量。
半刻钟前,淘淘曾经那样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得仿佛是一场永诀。
据说女子的感觉往往较男子敏锐。
也许在那一刻,小师妹已经察觉到某种灾难临头的不祥预感。
可在无辜断命之前,淘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勇敢又镇定地看向楚天阔的眼底。
然后,她唤回了自己少年英雄般的大师兄。
即使在亲眼目睹她挣扎死去的痛苦里,被她带回的大师兄也不曾离开。
其实在制止宋清池的时候,楚天阔还没想好,他到底能用师弟和自己的“决裂”制造出什么机会,又能如何设伏擒住这只魔物。
只是
楚天阔冷冷地想道像我这样的上品良材,那魔物总会再来回锅第二次的。
因为即使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在楚天阔胸膛中跳动的,仍是一颗少年心。
倾盆暴雨浇湿宋清池的头发、面孔,也遮掩住他眼中滚滚而下的热泪。
宋清池想我不能再一点忙也帮不上。这仇恨也不是叫你独自背负的,师兄。
宋清池说“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师兄。”
楚天阔的指掌猛地松开。
那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绝望,那是赞许。
当长剑在泥水中翻滚三圈,落在楚天阔手边的那一刻,楚天阔知道,师弟已经懂了。
听到此处,凌霜魂倒吸一口冷气。
他将敬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宋清池。
只见宋清池已经把脸上的妆面擦洗干净,并且开始脱下外罩的裙袍,露出里面贴身的青色劲装。
联想到刚刚那座戏台的布置,再想想宋清池唱念做打俱佳的一流演技,凌霜魂不由得喃喃道“失敬了,原来是家学渊源”
原来从八十年前就一直这么渊源
“是啊。”言落月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场复仇,确实已经酝酿了太久太久了。”
也许灰雾只是觉得,自己今日被捕,乃是马失前蹄。
然而楚天阔和宋清池却会告诉它为了今天的结果,欲复仇者从一开始起到现在,已经足足等待了八十年。
十年磨得一剑成。
八十年,连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炮都能被磨出来了。
三个月后,楚天阔和宋清池终于再次碰头。
“等等,我打断一下。”凌霜魂举起一只手来,宛如一个吃瓜没吃明白的啃瓜皮群众。
“前情提要呢为什么三个月后就突然碰头了”
言落月眨眨眼睛“因为他们约好了三个月后”
凌霜魂惊讶“他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不是为了防止那只魔物在旁边窥探,宋清池连一声师兄都不叫,干脆直呼楚天阔的名字了吗
言落月摸摸下巴,喃喃道“这个问题很难给你解释所以我还是给你演示一下吧”
凌霜魂“”
迷茫的白鹤偏过脑袋。
在他梳理整齐的发冠上,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小问号。
凌霜魂眼看着言落月调转脚尖,冲向自己的方向,然后抬起前脚掌,不轻不重地在地上拍了一下。
“小言,你这是嘶,小巫你干嘛”
为什么忽然从背后踹他
巫满霜歉疚地看着凌霜魂“真对不起,小凌,可是落月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让我踹你一脚咳,小凌你踢回来吧。”
凌霜魂“倒也不必。”
凌霜魂不死心道“可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哪怕隔着一层白纱,凌霜魂也能感觉到,巫满霜正在悲悯地看着他。
然后,巫满霜轻轻叹了口气,单手摁在胸口揉了揉。
不得不说,巫满霜气质隐忍,容颜精致。
这种放在别人身上有点矫情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成了单纯的按捺,甚至有股西子捧心般的独特风味。
凌霜魂牙疼般吸了口气“这,我只是没看出你们两个的哑谜,也不至于被我气得心口疼”
你什么时候变成泥捏的了
然而凌霜魂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
吓了一跳的凌霜魂猛然转头。
只见言落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瘫软,脑袋嘎巴往旁边一歪。从表情来看,人走得显然不太安详。
“”
望见这一幕,巫满霜沉痛地捂住了嘴。
虽然凌霜魂很怀疑,他捂嘴是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巫满霜道“我妹妹一直身体不好,连喝口我的血都会面色苍白好一会儿你刚刚竟然在她面前说话声音那么大声,果然把她吓出了个三长两短”
巫满霜断然道“今天如果没有一百万灵石,这件事万万不能私了”
凌霜魂“”
这一刻,凌霜魂终于无师自通了先前那个手势的意思。
原来,这竟是个碰瓷暗号吗
还有,这世上真有人能喝口你的血,却只是面色苍白而已吗
小言要是能做到这点,那她的命已经硬过世上9999的众生,算个鬼的身体不好啊
装死的言落月哈哈一笑,翻身而起,轻巧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总之就是这样,日久相处下来,积累不少故事,很多手势也变得具备了特殊的意义。”
言落月笑着点点头“就比如说,当年宋清池抛下剑时,剑在泥水中滚了三圈。这正是三个月后两人重新相见的意思啊。”
凌霜魂眼神微微一凝“既然师兄弟之间并未离心,那又为何”
为何要独自在外飘零八十年之久,任由楚天阔背上走火入魔,屠杀凡人的污名呢
言落月叹了口气道“这个,就得从他们又相见时说起了。”
虽然凭借着往日的默契,师兄弟二人联手上演了一场决裂的大戏。
但其实宋清池还并不知道,过去的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视角看来,这根本是个掐头去尾,骤然迎来暴击的悲惨故事。
自己和师妹刚刚定情,又一同被羁押一个月后,大师兄忽然提剑而来,说要杀了他们中的一个。
本来,他若死在大师兄剑下,心中也没有怨言。
可是,被大师兄刺死的人偏偏是桃桃。
然后,在桃桃过世的极度悲痛和震悚里,大师兄还打出手势,让他配合。
强忍悲痛,宋清池做到了。
在抱走桃桃以后,他为桃桃整理了遗容,擦拭净鲜血,再换上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衫。
宋清池取出胭脂粉黛,有些生疏地为少女描画了眉目。
桃桃一直乖巧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长长的卷睫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僵硬的唇角上,犹然保留着一个安详的微笑。
若不是冰冷的尸体在他怀中慢慢僵直,宋清池绝不能相信,桃桃竟然就此离去。
他亲手在桃桃口中添上一枚能保尸身不朽的辟易珠,再一拢一拢地捧来泥土,盖住桃桃仿佛只是熟睡的面孔。
再然后,宋清池断然起身,换上一身素白麻衣,重新折返回了山茶镇。
他总要弄清楚,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在山茶镇,在大师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茶镇上,家家都在着麻衣,穿白服,飘纸钱。
宋清池走在山茶镇的街道上,毫不引人注意,仿佛和这座死去一半的古镇浑然一体。
然后,一行身着艳色剑袍的弟子出现在街头,宛如墨汁滴入清水那样分明。
“”
因为剑袍上的五个绣纹标记,宋清池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鸿通宫弟子。
他悄悄隐匿声息,藏在一边,听那几个弟子挨个问询镇上发生的事。
如今还活在镇上的,几乎都是为了存活下去手染鲜血之人。
如果把真相一一说出,岂不是把他们也牵连当中
正因如此,这些人给出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在关键信息上,总是支支吾吾。
这样的失误,就连宋清池都听出来了,鸿通宫弟子怎么会听不出
只见几个弟子避到一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又往传讯石那头发送了几道讯息。
过了一会儿,仿佛得到了什么明确的指示,那为首弟子再问问题的时候,就带上了鲜明的指向性。
“什么你说山茶镇上有魔物出没”他重声重气地问道,“要是找不出魔物,你谎报魔情,这可是一桩千、刀、万、剐的大罪。你要想清楚再说”
“这可能没有魔物”
“什么可能没有就是没有”
“是是是,小的说错了,没有魔物没有魔物啊”
身在暗处,宋清池猛地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没有魔物,他明明亲眼见到那魔物威胁师兄
那鸿通宫弟子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们镇子怎么死了一半的人”
被问到的人手染杀孽,自然不敢分说。
弟子冷笑道“楚天阔呢怎么他来了你们镇上一趟,你们镇子就少了一半人”
“是的”一股强烈的解脱感将那人牢牢笼罩,一声污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人是楚天阔杀的”
人是楚天阔杀的,至少有十几具尸首上,都能找到楚天阔的剑痕。
这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至于剩下的那些尸首
为了防止尸变,或者说,更多的源自同谋犯的做贼心虚。
人们不敢去看那些尸首上的牙印、凿痕、被扯脱大半的头发。
在宋清池到来之前,大家在空地上架起柴火,然后把那些尸首焚烧殆尽。
鸿通宫的弟子们带着满满的“证据”,心满意足地离开。
今日的鸿通宫,治下仍然和平而安全。
绝不会有魔物胆敢在此地作乱,特别是灰雾这种传说级别中的魔物倘若乱世将至,又怎么可能是从他们鸿通宫始
天下皆知,这几十年来,各地陆续有魔物现身。
但只有鸿通宫的管辖范围内,从来一片清平。
凌霜魂冷笑道“如此自欺欺人,纵然瞒得过一时,又怎么能瞒得过青史如刀”
言落月叹了口气“但至少,宋师兄还是很聪明的。他没有在鸿通宫的地盘上当场跳出来”
“不然的话,倘若宋师兄也有个三长两短,那楚师兄才是真的糟糕了。”
鸿通宫既然已经把整件事定性为“楚天阔走火入魔,杀了半个山茶镇的人,或许还有他的师弟师妹”。
那么,宋清池再贸然出现,就一定会陷入危险。
轻则是“庇护同门,不分黑白”。
重则可能连他也一起拖下水比如说,倘若鸿通宫宣布,山茶镇的人是宋清池和楚天阔一起杀的,那又会如何呢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楚天阔手中用的,一直都是宋清池的佩剑啊。
身为修仙界的顶级宗门,鸿通宫独踞南方,气焰嚣天。
而北方本就势弱不说,还得把整个雪域都拎出来,才能跟鸿通宫、归元宗、梵音寺勉强齐名。
宋门主的寒松门,只不过是雪域中势力的一股。
这也解释了,为何两人没在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宋门主。
凌霜魂缓缓地闭上眼睛“宋门主他是个豪侠。”
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绝不可能眼看自己的徒弟受冤。
哪怕用自己的胳膊拧大腿,拼上大半个寒松门,在鸿通宫撞个头破血流,也一定要为楚天阔和宋清池讨出一份公道。
这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徒弟,这还是为了世间的公理。
然而,言落月三人也能想到以寒松门的体量对上鸿通宫,宋门主当真能讨来这份公道吗
凌霜魂皱起眉头“但山茶镇众多凡人,仍可取其口供”
话刚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知道幼稚,只好摇头长叹一声。
只要修士修为足够,或者有特殊法器,凡人的记忆就可以随意谋改正如同楚天阔抹去那些揭榜之人的记忆一般。
所以,在修仙界的主流态度里,凡人的口供只可以作为旁证。
因为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山茶镇上的这些凡人,既然当初能为了活命狠心杀了邻居亲朋,如今又怎么会有勇气讲出发生的真相
想起自己日前在新山茶镇上的打探结果,凌霜魂若有所思
“等等,我记得山茶旧镇上的人,几乎都在几年内陆续死去了,是吧”
“对。”巫满霜肯定道,“他们并没有立刻搬离山茶旧镇是后来镇民陆续死去,他们心怀鬼胎,对外宣称镇上有巫魇之术,这才各自搬走。”
但即使搬走以后,大多数人仍然没有逃离厄运,在几年内接连死去。
因为此事的缘故,旧山茶镇彻底变为鬼镇,连无家可归的乞叟都不会往那边去。
凌霜魂左右各看一眼“你们觉得这件事”
言落月摇头“反正不会是楚师兄。”
巫满霜也摇头“反正不会是楚天阔。”
既然当初在灰雾的胁迫之下,楚天阔都没有杀这群人,那事后就更不会杀了。
要让言落月来说,做贼心虚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其一。
但更大的可能性嘛多半是鸿通宫干了点什么。
毕竟,为了掩盖灰雾曾在山茶镇出现的消息,他们连楚天阔都未放过。
要知道,楚天阔可是宋门主的开山大弟子,刚刚获得剑道大会魁首的少年英才。
那么比较之下,一些凡人的性命,自然就更无足挂齿。
三言两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感慨。
“这也算是善恶有偿,自作自受吧。”凌霜魂轻声道。
“要我说的话,”言落月轻轻撇嘴,“这更像是黑吃黑”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那些镇民为了存活下去,在更大的强压之下,先是变成暴徒,再是埋没真相。
然而他们自己却仍然细微犹如齑粉尘埃,只要轻飘飘一口气,就被吹散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巫满霜转向言落月,忽然笑了一笑。
凌霜魂讶异道“小巫,你这么高兴吗”
不是吧,听了这么沉重的一个故事,不说愁闷一会儿,至少唏嘘两声吧。
巫满霜轻松地说道“因为我知道,这个故事肯定有个不坏的结局。”
“嗯”凌霜魂竖起耳朵,“我漏了什么线索吗”
巫满霜抿起嘴唇,朝言落月的方向指了指,意味深长道
“如果这故事有个坏结局那以我对落月的了解,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处决那些人的虚拟祖宗了。”
言落月“”
凌霜魂拍腿叫绝“你说得对啊”
言落月“”
不是,你们两个我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这俩小伙伴怎么回事,背刺她背刺的也太熟练了吧
各自瞪了两人一眼,言落月不再卖关子,继续往下讲道
“故事确实有个搞笑我是说,不错的结局。”
“满霜,你还记得咱们当初在库房看见的那枚簪子吗”
巫满霜恍然大悟“你是说,那只镶嵌了养魂珠的桃花簪”
当即,巫满霜双眼一亮“难道楚天阔一开始就认出了簪子上的养魂珠不对,他应该没认出来。”
如果知道养魂珠可以收纳残魂,当年的一个月里,楚天阔不至于被逼得如此绝望。
当然,也多亏他被逼得如此绝望。
不然灰雾察觉不对,搜走那枚桃花簪,他们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保留不下了。
言落月耸了耸肩“楚师兄他,确实不知道那簪子上镶嵌的珠子是什么”
到了约定好的三个月后,宋清池和楚天阔终于再度碰头。
曾经无话不说的师兄弟二人,再次见面,四目相对许久,竟然有几分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楚天阔才哑声问道“淘淘的后事”
宋清池仍然没有脱下身上的白麻长衫。或者说,过去的那一袭青衫,他今生已经不打算再穿了。
他已与桃桃定下终身,虽未成婚,但桃桃已经是他的妻子。
心爱的少女故去,他就为桃桃守妻丧之礼。不多不少,总要守足一辈子。
听到大师兄的问题,宋清池垂眼道“我已经把她安葬了。”
吸了口气,他有些僵硬地扭转了话题,提起此行来的正事。
“关于山茶镇上的事,大师兄,现在世上有些传言,这都是因为鸿通宫”
他把自己这些日子探查到的事情,一一告知了楚天阔。
不出宋清池的意料,楚天阔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他对于这份污蔑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就像那些红口白牙污人清白的语句,是一颗颗尘埃般的砂砾,又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河心。
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并没有击败楚天阔的心,也没能打碎他的骨头。
但这样一场经历,却无法更迭地让楚天阔变得更加“厚重”。
不久前的剑道大会上,楚天阔一手一个,扯起自己的师弟师妹一同上台,对天下宣布
“我们师兄弟妹三人东出雪域,要一起做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声名天下知”
而现在,名声无论是美誉或诋毁,在楚天阔眼中都已缈若浮云。
他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提起了关于如何杀死那魔物的计划。
“那魔畜自己说,它剑罡、法诀、符咒、佛法金光皆不能伤。”
楚天阔眼中燃烧着两簇幽幽的火焰“但我不信它真能永生不死。”
他坚毅道“这三个月里,我把那一个月中经历的一点一滴都拿出来反复琢磨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楚天阔转过头,眼中寒芒一闪“为什么在我动手之前,它反而放开了对你们的控制”
假如不让淘淘握住楚天阔的手,不让淘淘说出那一番安慰的话,而是让淘淘瑟缩推拒地躲开楚天阔的剑尖
那楚天阔的绝望,一定更深更重。
楚天阔冷冷道“它没控制,或许不是它想不到,只是它不能够。”
宋清池猛地打了个寒噤,就像是一个一直堵死的关窍豁然洞开。
他看向楚天阔“师兄,你的意思是”
楚天阔断然道“如果它以灰雾姿态漂浮的时候,没有攻击能伤害它那其他时候呢比如说,它控制别人,或者从天灵盖钻进去用餐的时候”
仔细一想,除了最开始尝试驯服楚天阔配合,反拧了楚天阔的双臂之外,灰雾似乎从未意图对他施加过刑罚。
如果说,这是因为知道楚天阔心性坚毅,酷刑对他没有用处。
那在一组又一组的木笼里,灰雾好像也只是虚虚地笼罩在被选中之人的身上。
它从来不曾控制住对方的手脚,让对方毫不反抗地受死。
这三个月来,楚天阔剖开自己的心,把那些血淋淋的记忆都拿出来,一点点地研究琢磨。
楚天阔说“让它再来我这里用一次餐,我们就能弄清楚这个问题了。”
宋清池皱眉道“那么,师兄你是想”
楚天阔微微一笑,捋起袖子,对宋清池露出自己削瘦的手腕
“师弟,你之前提出的那个设想就是师尊气得大半夜抄起扫雪大扫帚,一连把你追出三十里地外的那个,现在可以试一试了。”
听到这里,凌霜魂屏气凝息道“什么设想”
言落月沉吟道“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讲过常荔荔师姐的事”
巫满霜上身猛地前倾“难道,宋清池把楚天阔给活活打死,然后又重新种了出来”
凌霜魂惊叫“啊,什么”
他猛然一个暴起“等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啊,难道就为了给这片灰雾刷食盒吗”
言落月“别瞎猜了,没这回事。”
她咳嗽一声,揭晓谜底“宋师兄他把楚师兄给炼了。”
楚天阔铁灰色的眼睛,那并不是少年人心若死灰的明证。
那是炼制成功的表现之一。
如果举个例子比较一下,就有点类似于孙大圣被炼制出火眼金睛。
在楚天阔的极力配合下,宋清池将炼器和阵法相结合,把楚天阔炼制成了一件活着的楚天阔。
这个句子读起来,会显得有点怪异。
但考虑到原材料是楚天阔和其他东西。
炼制目的是为了针对灰雾、克制灰雾,同时一定要让楚天阔继续好好活着加重加粗、继续修炼、继续领悟剑意、继续用剑、最好也不要影响他享受美食
所以到后来,这法器天下间仅此一件。
他依照楚天阔的材料特性量身定制,而且是当世绝版。
那么,宋清池把这件法器取名为楚天阔,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不,这很有什么大不了啊”
楚天阔震惊地转过头来。
他披好外袍,遮住身上特殊的阵法痕迹,怒视自家师弟。
“这名字能算是你给我取的吗这他妈是我爹娘给我取的啊”
宋清池“哈哈哈哈哈”
事后听到这段逸闻的言落月“”
所以说,为何刚刚灰雾明明没有控制旁人的举止,也没有钻进楚天阔天灵盖里享用大餐。
可楚天阔却能以一己之力,将它强拖硬拽地容纳进自己的躯壳
因为,楚天阔已经被炼成一柄剑。
一柄专为了诛它而生的剑
“这就到了事情比较搞笑的地方了”言落月沉痛地闭上眼睛,“炼制初期,他们去给陶桃师姐扫墓”
因为陶桃被埋在山茶镇附近,他们又是在山茶镇遇到那魔物。
两人都担心,山茶镇是魔物的大本营之一,恐怕不会轻易离去。
所以一直等到三年之后,楚天阔和宋清池才看准机会,前去给陶桃扫墓。
楚天阔从怀中掏出一只桃花金簪,便要埋进土里。
他涩声道“师兄本想那天拿给你要是那天给你,你定然会连夜插上吧。”
现如今,这份礼物纵使想送,却也来不及了。
还不等楚天阔把桃花簪放进土坑,那只簪子就被宋清池劈手抢过。
楚天阔微微一愣,给师弟让开位置“你想亲手为淘淘插戴”
这倒也无可厚非。
“不是啊”宋清池震惊又悲愤地看向自家师兄。
楚天阔那从来伟岸高大的大师兄形象,终于在今时今日,于宋清池心中崩碎了一角。
宋清池手握桃花簪,一瞬间想通所有来龙去脉。
他吸气,再吸气,终于忍无可忍,拎起满脸茫然的大师兄的领子,重重地扯着摇了三摇。
从来温文尔雅的二师弟,终于骂出了有生之年第一句粗口
“我他妈说过多少遍大师兄,你的炼器作业,真的不能自己做吗”
从前炼器考试里给师兄打小抄、乃至平时替师兄代写作业,以至于被老爹罚着顶二十多本书站在门外,也屡教不改的恶习,终于在今日彰显了它的恶果。
宋清池仰天长啸道“养魂珠你都不认得养魂珠你都不认得”
再定睛往那桃花簪上一看,宋清池更是几欲吐血。
“你这这”
楚天阔已经察觉到,事情产生了某种转机。
但他仍然极力冷静下来,把一只手放上师弟的肩头“等等,你平静一点,慢慢说。”
“我平静不了”
宋清池一把抓住楚天阔的衣袖,神情仍是一派的咬牙切齿。
但在他双目之下,两行激动的热泪却已经先替自己、替桃桃、替受罪又蒙冤的大师兄流了下来。
宋清池语不成句道“大师兄山茶镇那些人,还有桃桃他们都在里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