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帐,荣婳在软垫上坐下,复又掀起帐帘看了眼。
见江淮已在打捞上来的条石前半蹲下,侧对着她,左手还掌着棉巾,在头上擦拭,另一手在检查面前的条石。
他凝眸细看,神色认真。夕阳在他身侧,仿佛给他侧脸的轮廓上渡上一层暖橘色的光。
他真是好看,荣婳想。以江淮的样貌,日后成了亲,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带的出去。
荣婳放下帐帘,拿起手里的簪冠把玩儿,而后对玉骨道“玉骨,我想在他的簪冠里藏个东西,帮我出出主意,藏什么好”
玉骨不解,问道“小姐藏东西做什么”
荣婳边研究手里的簪冠,看怎么往里藏东西,边回道“我听爹说,当年祖母倾心祖父,但是祖父因为她是突厥人,一直不愿同意。毕竟河东道被突厥占领,祖父心里恨着突厥人,怎么会愿意娶突厥女子。可是祖母跟在祖父身边,无论他是斥责还是冷淡,祖母都始终如一,无怨无悔。你猜后来祖父是怎么同意的”
玉骨眼底难能出现一丝笑意,配合问道“怎么同意的”
荣婳抬眼,冲她一笑,回道“那时祖父救了祖母部落的族人后,就安排他们去了马场养马,祖父的马匹,便由祖母负责照料。祖父三年后才发现,他的马鞍,都是由祖母亲手缝合制作,并且每一个鞍里,都缝了汉人的平安符和祝福平安的话语。”
“祖母是突厥人,并不善针线,汉语会说一点,却不会汉字。但是为了祖父,无论是针线还是汉字,她都一点点的学,就连复杂的平安符,后来也绣得有模有样。”
“还是有一次马鞍意外损坏,祖父才看到祖母的心意。然后回去看了那三年间所有的马鞍,看到祖母的手艺,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纯熟。”
荣婳冲玉骨抿唇一笑,说道“后来爹告诉我,那时祖父看到后,格外动容。而且平日里,祖母对祖父也是极好,祖父便意识到,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个女人,会对他这么用心。祖父终于松动,风风光光的娶了祖母。且一辈子,都未再看过别的女人,与祖母恩爱一世。哪怕祖母因当初逃亡身体受损,只生了我爹一个,祖父都没有动过纳妾的心。”
荣婳说着,似是看到了当年祖父祖母恩爱的画面,即便她从未见过二老,但也不妨碍她此刻为他们的感情而动容。
这样美好的故事,玉骨听着唇边也挂上一丝浅笑,她问道“小姐也想效仿太老夫人,藏些惊喜若日后江大人看到,也如此这般动容。”
荣婳欣喜的点点头,随即眉宇间又有了愁意,“可是我要藏什么好呢”
玉骨道“我想太老夫人在为太老爷缝制马鞍时,并未想过日后太老爷看到会怎么想。当年的河东道动荡,太老爷控制互市牵制突厥,突厥人心里恨太老爷,却又拿他没办法。那时的太老爷,无疑是日日走在刀刃上,所以太老夫人,才会真心实意的盼望太老爷平安。那一张张亲手绣下的平安符,是祝福,是爱意,更是太老夫人真心的盼望。”
“小姐不如想想,你对江大人,有何真心的期盼”玉骨认认真真的出主意。
荣婳听罢这番话,眼里却流出一丝迷茫,思索着重复道“真心的期盼”
荣婳想了半晌,回道“希望他像祖父喜欢祖母那样喜欢我,希望他真心的想娶我。这算吗”
玉骨听到此处,有一瞬的怔愣,随即解释道“爱一个人,是真心为对方好。”
荣婳听罢,又陷入了思考。
玉骨看着荣婳思索的神色,渐渐明白过来。他们小姐,恐怕并没有真心的喜欢江大人。
这世间什么都藏得住,唯独喜欢一个人的真心藏不住。
若真的喜爱一个人,会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讲,更会有无数的事想为他做,小姐根本不会在簪冠里该藏什么这种事上感到为难。
她想做这件事,与其说是喜欢江大人,倒不如说是在模仿她心里自认为动人的感情。
玉骨无奈,眼瞧着江大人对小姐的心思日渐浓郁,但他们小姐,还是一如往常般没有变化。一时也不知是该羡慕她无忧无虑,还是该为她始终这般单纯捏把汗。
玉骨正想着,忽见荣婳眼前一亮,对她道“如果是真的为他好,他缺钱,若不然,我藏一张千两的银票给他不仅在簪冠里,日后在别处也藏些。”
玉骨失笑,只得道“从这些时日相处来看,江大人未必会因富贵而松动。”不生气都算好了。
“哎”荣婳复又犯了难“那到底该藏什么我真心盼望的,我真心盼望的是什么呢”
玉骨看着为难的荣婳,只好出注意道“江大人的簪冠是银质,银质地软,小姐不若刻句话上去吧。”
“也行”荣婳笑了,当即边拔下自己束发的金簪,像握笔般捏在手里,作势就要去刻,可未落下,却又停住,一脸迷茫的看向玉骨“可我要说什么”
玉骨想了想,尽力解释“就刻小姐现在最希望他做得事吧。”
“那我知道。”荣婳一口应下,低头边开始刻,“那自然是娶我啊。我就刻你什么时候才会娶我,你看行吗”
玉骨笑“行”虽然还是没站在对方的角度着想,但好歹也是两个人感情相关的话。
得了玉骨的认婳满意一笑,埋头捧着江淮的簪冠忙活了起来。
玉骨看荣婳认真的神色,不由问道“小姐为何喜欢江大人”
荣婳没有抬眼,注意力都在手下的簪冠上,顺口答道“他是状元啊,又长得那么好看,年纪轻轻就做了五品官,懂得还很多,他很厉害。”
玉骨又问“那小姐觉得江大人喜欢你什么”
荣婳手微顿,想了想,随后道“我家有钱啊。”然后又接着忙活。
玉骨再问“若有一天江大人得罪圣上,被降职,亦或是等日后他老了,变得不再好看,小姐还会喜欢他吗”
荣婳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些茫然的看向玉骨,玉骨笑“若有朝一日,荣家不再有钱,小姐觉得江大人还会喜欢你吗”
“这”荣婳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从未考虑的这么深远过。
玉骨见她迷茫,对她道“太老夫人本是部落王的女儿,是部落公主,可部落后来被吞并,太老夫人逃亡至河东道,寻求太老爷庇护时,早已一无所有。可太老爷最终还是娶了她,一生恩爱。小姐道是为何”
“这我知道。”荣婳笑道“因为祖父最终爱上的是祖母这个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部落公主也好,落难流民也罢,哪怕她是与汉人水火不容的突厥人,都不能阻止祖父爱她,因为她就是她。”
玉骨点头,“所以小姐觉得自己喜欢江大人吗”
“当然喜欢”荣婳义正言辞道“不然我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他要是以后落难了,我肯定也不会抛弃他啊,我明白。”说着,继续低头刻字。
玉骨“”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玉骨只得又道“小姐不抛弃,是因为有家族前辈的榜样在,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但是罢了,小姐自己的感情,自己经历吧。”
玉骨没再多说,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经历了才能懂。
荣婳抿唇一笑,伸手捏捏她的手,宽慰道“我懂你的意思,放心吧。”
玉骨不,你不明白。
可还能如何,只得点头道“好,小姐继续刻吧,我去准备晚饭。”
玉骨出帐,去准备晚饭,留下荣婳继续在营帐里忙活。
而江淮那边,一众男人一直围着那几块打捞上来的条石研究,荣忆也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
江淮头发已经半干,铸造条石的材料,经检查没有任何问题,链接条石所用的铁锭,基本也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在哪里
江淮的目光落在条石头部,见那里已长了些青苔,还黏了些水草,正欲伸手去扒拉,却发觉手里还拿着荣婳给的棉巾。
这若是往常,一条棉巾,碍了他做事,他会直接丢地上,但现在他拉开棉巾,叠成条,搭在脖子上,这才去扒拉水草和青苔。
堤坝一般以木桩做基,条石为主体,条石以铁锭相连,再辅以石灰或糯米铸造。木桩基必然在上游,被河水淹没,已不好查探。条石的材料没有问题,铁锭也没有问题,那么堤坝崩坏,大抵问题出在其他材料上。
江淮扒拉了半天,终于见着一些和青苔黏在一起的米浆,他捏了一些在手,仔细翻查,嗅闻,但奈何在水下泡了这么久,已经无从分辨。
江淮见这一块条石上看不出什么,只好跟李直等人说了声,大家一起查看,荣忆蹲在一旁,看了看各自忙活的众人,悄无声息的加入了他们。
查看半晌,忽听李直道“江大人,你看。”
江淮抬头,李直将手递过来,但见他粗糙的掌心里,放着一撮黏着青苔的白色米浆。
李直蹙着眉,一只手指将其小心扒拉开,捻起一粒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说道“这好像不是糯米。”
江淮连忙伸手,李直将两指间的碎米粒放在了江淮手心中,江淮抬至眼下一看,心下一沉“确实不是糯米,是普通的米。”
李直不解道“张大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普通米的粘性,能跟糯米比吗”
江淮捏着那粒碎米,说道“张大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且我看过卷宗,淹没村庄的案子一出,张大人便被问责斩首,卷宗里并没有查看堤坝的记录。如果糯米被换成普通米的事,张大人不知情,那么是谁换的”
安静了好久的荣忆忽然道“这么看未必就是张大人失职,也有可能是陷害。未曾查验就判斩首,太过草率。”
江淮点头“确实草率。”他若没记错,张大人修筑堤坝,兴修水利时,圣上恰好龙体欠安,是二皇子荆王监国,张大人的案子,是二皇子荆王经手所办。
江淮不免联想起那个深山矿场,那些珍贵的曼陀罗,张大人的案子未经仔细查证便判了下来很多线索开始在他脑海里串成一条线,但是线索又太少,无法完全拨开迷雾,只能等王启带出矿场的消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才好判断那人的身份和目的。
江淮站起身,对李直道“李大哥,这些条石是证据,我们得带走,可有法子”
李直点头“放心吧江大人,保证囫囵个的给您运回去。”
江淮点点头,李直等人开始动手拾掇,江淮似是想起什么,忽道“玉骨姑娘昨天采花用的油纸拿来些,条石两侧的米浆都刮下来,交给我单独保存。”
如果背后的人真的权势滔天,那么真正的证据,他就得小心保存,至于那些条石,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夜幕初临,李直等人点上火把去忙活,江淮则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湖泊,陷入了沉思。
圣上将他派来岐州,便是要解决饥荒和治理干旱。
赈灾粮下落未明,岐州的干旱每隔几年便会有,只是这次格外严重,足足三年。
若想彻底解决岐州的干旱问题,唯有兴修水利。也就是说,这条河道,他得继续挖下去。
但是堤坝的糯米被替换,张大人被草草问斩,明显是有人,不想让岐州的灾难结束。
现在还不知那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若要继续挖河道,必然逃不开那人的眼,说不准他会和张大人落得同样的下场。
甚至他有些怀疑,四位知州的死,都是谋杀。
毕竟他刚到岐州的时候,在他未穿官服的情况下,暴民就能认出他来,当时若不是荣婳的人护着,他怕是也要废很大功夫才能脱身。
可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岐州灾民饿死这么多,民不聊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眼下他如果不兴修水利,在陛下那边,他就是毫无作为,也会被弹劾,说不准一生官途就会葬送在岐州。
月出东山,半轮残月倒影在水面,又落进江淮的眼中,粼粼而动。
他思想片刻,有了主意。
江淮唇边漫过一丝笑意,河道,继续挖,但是怎么挖,就得学学背后那位还不知是谁的人了。至于赈灾粮的去向,得回衙门才能细查,不知几件事是否有关联。
做下决定,江淮头发正好也已经全干,想起自己的簪冠还在荣婳那里,便往荣婳营帐走去。
来到帐前,江淮道“小姐,我的簪冠。”
“来了来了。”荣婳正好刻完,连忙检查,字都刻在内侧比较隐蔽,不是很好看见,但是也不会太往里完全看不见。
对自己的杰作,荣婳满意极了,拿着他的簪冠,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那,还你。”荣婳递还给他。
将簪冠放在他的手上,荣婳这才抬眼看他,但见他头发已干,一头青丝顺长落下。
月色落在一旁的湖泊中,那冷白的月光又从湖面反射到他身侧,随着湖水的波动,光线亦在他身上粼粼而动,衬得宛若虚幻不实的谪仙。
课那本该是谪仙般的姿容,却因他身着护卫服而显出一份别样的气魄。
荣婳有一瞬的晃神儿,若他穿着大袖衫,此刻便像遥不可及的仙,可穿了护卫服,就莫名让她感觉,这位神仙很接地气,很可靠。
江淮接过簪冠,见她神色有些发愣,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荣婳甜甜一笑“你真好看。”
嘶江淮暗自吸气,他自小被夸过聪明,考上状元后,被赞叹最多的也是才华,可从未有人这么直白的夸他好看。
怪怪的。
但是江淮的目光落在荣婳脸上,看到她清亮的双眸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似梦似幻般的眼神沉沦在他的脸上,他忽就觉得,长得好看也挺好的。
他喜欢她这样看他,江淮道“等下吃完饭,有些事跟你商量,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说着,江淮冲她笑笑,转身离去。
荣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头一喜,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有事跟她商量明明他和荣峥一样大的年纪,峥却像爹。
江淮此言,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被重视了,不像从前在家里,那么没有话语权。而且江淮之前也说入了岐州都听他的,现在他却要跟自己商量,看来这段时间自己表现不错,挺好。
得了认可的荣婳,喜滋滋地跑去吃饭。
一行人吃罢饭,在湖边营地围着篝火坐下,荣婳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刚才要和我商量什么”
江淮道“想借你的人用用。”
“做什么”
江淮解释道“要彻底治理岐州的干旱问题,还是得兴修水利。但是你们也瞧见了,张大人修建的堤坝被人做了手脚,背后的人还没有揪出来,所以我不能明目张胆的挖河道。”
李直干涩的笑笑“可我们就三十个人,这二十里的河道,挖断气我们也挖不出来啊。”
荣婳也认真地点头,“他们确实挖不了。”
江淮失笑“不用你们挖,而是需要你们放些谣言出去,顺道演出戏。”
荣婳一听来了兴致,“什么谣言什么戏”
江淮道“直芶村被淹,岐州无数人死于饥荒,冤魂无数,怨气凝聚,夜夜作祟。”
荣婳了然,忙道“哦我懂了戏是扮鬼对吧”
江淮冲她挑眉笑笑,给与认可,接着道“先给它闹得人心惶惶,然后你们再扮鬼出没,坐实闹鬼的传闻。到时候,劳烦李大哥再扮一回天师,就说”
江淮想了想,道“就说怨气太大,若想镇压无数冤魂,就得挖开岐州的龙脉,按星象埋七种法宝进去。”
众人都听傻眼了,各个眼里都是佩服之色,李直喜道“如此这般,旁人就不知道我们是在挖河道。”
荣婳亦是惊叹,看向江淮的眼神更加不一样了,他好厉害。
江淮点点头“这次咱们不筑堤坝,毕竟水已在此处冲成湖泊,水头之势会弱很多。上次张大人是从主河道开始挖,这次咱们分三段,从岐州开始,反向挖。等最后河道开通,一气呵成,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说完这番话,江淮看向荣婳,对她道“明日我就准备回衙门,准备调遣人手。唯一麻烦的,就是待身份明朗,小姐怕是就不好再扮成我的妹妹,若小姐不介意,可愿扮成我的侍女,跟我去衙门里生活”
话音落,众人不自觉移开视线,看星星的看星星,看月亮的看月亮,一时气氛诡异。
江淮意识到这话说得暧昧,眉心一跳,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毕竟小姐的人要帮我做些事,如果你不在衙门里,总是进进出出容易引人怀疑,而且岐州乱,住在衙门里放心些。但是侍女身份,恐怕委屈你,你若不愿”
“我愿意”荣婳点头“反正又不是真的做侍女,委屈什么扮就扮呗。”
江淮失笑“好,那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回知州衙门。”
众人各自散去,江淮也回了自己帐,荣婳叫来玉骨,又看看旁边的湖泊,对她道“你帮我在附近看着点儿,别叫他们过来。好不容易有干净的水了,我想去好好洗洗。”
这段时日在岐州,都没好好沐浴,井里打上来的水,即便沉淀很久也不是很清澈,弄得她一直觉得身上不干净。
玉骨应下,荣婳回自己帐中,拿了更换的衣服,就从营帐后面,溜去了远处避人的地方,玉骨则守在了必经之路上。
江淮回到自己帐中,唤了赵林进来,对他道“去把我的衣服都取来。”
赵林把今天江淮下水前给他的那些还给他,就跑去背东西的马匹那里找江淮的包袱。
不多时,赵林抱着一个包裹回来,放在帐中,江淮对他道“明日要回衙门,我得换回自己衣服,身上这件护卫服,借了人家的穿了这么久,等下我去洗了,明日还给人家。”
赵林道“公子给我吧,我去洗就好。”
江淮摇摇头,无情嘲讽道“得了吧,就你这身板,今日骑了一天马,怕是你都不行了。去歇着吧,明日还得一天,我等下自己去就好。”
赵林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们公子是文武双修,看着瘦但浑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但他是真的没怎么练过,确实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于是赵林帮江淮换了衣服,又帮他整理好明日要穿的官服,自先回了帐休息。
江淮换回了自己入岐州时,穿得那身浅色胡袖直裰,捧着换下来的衣服出帐,往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