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莱跟她失散多年的亲姐姐相认的第三天,方简一大早开车来了那间纹身工作室。
不急着进去,她坐在巷口支的小摊上吃一碗炸酱面,先想想待会儿进去该怎么说。
从姜小莱那打听到,老嫂子和小莱姐姐都还是学生,小莱姐姐当然是跟小莱一样大,这不用说,老嫂子也只比小莱姐大一岁。方简不幸发现,她是这四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她成了个老疙瘩。
小莱姐姐跟小莱一样都是务实派,学画画的,边上学边打工,靠双手勤劳致富。老嫂子法学院的,大学霸一枚。
成个老疙瘩已经够让方简伤心了,辍学不说,还是个有精神病的无业游民。
但没关系,咱已经在学习,在进步了。只要脸皮厚,什么都不是问题。
吃完面方简掏出手机照照牙齿上有没有辣椒皮,兜里摸出颗陈皮糖嚼碎,喝点水漱漱口,起身朝着巷子深处那两扇大敞的木门走去。
绕过门前照壁,工作室有个很漂亮的前院,院墙爬满凌霄花藤,花期已过,凋零一地残红,墙下是菜圃,栽的蒜苗、小葱和韭菜。左边空地一棵银杏树,一棵樱花树,右边搭了个好大的葡萄藤架,正是收获的季节,藤架上挂了几串等待采摘的紫红果实。
店里的小学徒接待了她,请她到沙发上坐,给她倒了杯水,问她有什么想法。
方简说“我对她能有什么想法,我可不敢。”
小学徒愣一下,“小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是问你对纹身有什么想法,就是想纹个什么样的图。”
她皱起眉头,故作深沉,“我要找那个,眼睛大大,卷头发的女孩子。”
“蒋老师啊。”小学徒仍是笑眯眯的,“蒋老师要预约的,您有预约吗”
方简含糊“嗯”一声,小学徒说“那您应该有她联系方式,可以直接跟她微信联系。”
方简心说我有她微信你还上这干嘛,她不慌不忙喝口水,“我跟她说了,她没回,可能在忙,我今天正好办事路过嘛,我就进来看看。”
说得跟真的似的。
玻璃门边柜台后面的男人站起身,“她最近确实忙,要不我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行的话中午或者下午安排,还麻烦您多等会儿。”
“这是我们汤老板。”小学徒说。
方简说行,汤老板叼着烟,脑后扎个小揪揪,马上拿手机拨电话,方简全身肌肉绷紧,高高地支起耳朵。
电话拨通,汤老板简单说明情况,歪头,狐疑地瞥她一眼,“嗯嗯”两声。
方简扯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微表情拿捏得相当到位,坦然往沙发上一靠,那边倒迷糊了,难道真记岔了
也是运气好,蒋老师正有空,答应一个小时后到店里,小学徒给她端了盘葡萄过来,方简安安心心坐在沙发上等。
工作室很大,进门右手边是柜台,左手边有一副很大的墙绘,色彩浓烈,极具张力,白衣少女被铁链镣铐缚于荆棘丛,女骑士手持长剑,黑暗中劈开一道光,俯身朝她伸出手,救她与水火危难。
“这是我们蒋老师的作品,送给她女朋友的。”小学徒在一边说。
方简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惊叹小莱姐姐的画技还是小莱姐姐和老嫂子的感情。
据说同性恋也受遗传和基因影响,双胞胎倒真不愧是双胞胎,连性取向上也这么默契。
等待的时间里,方简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女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这个问题她很久以前就想过,那时很肤浅的以为,只是因为女孩大多温柔、善良,和女孩待在一起,放松又舒心。其次,方正绝不允许她们行差踏错一步,暗暗喜欢女孩,是一种无声的抗争。
想是这么想,没什么出门的机会,当然也遇不上中意的女孩子,再说精神病哪敢肖想爱情。
直到姜小莱出现,直到她寄来那封十多年前的带霉味儿的信,方简看到过去的自己无数次在信中对她表白。
我真喜欢你。
我好想你。
想和你玩,想和你一起上学,想跟你一起睡觉。
你有想我吗
决定去死的那一晚,在罗马假日后门走廊尽头的厕所门口,那个画厚眼影的被她起绰号叫小熊猫的女孩,在给她起绰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问她有没有空
她有足够的钱,也许可以说服那个女孩,就算不愿意,接个吻,抱一抱什么的也行。但当时并没有,她想也没想就走了,只是在心里跟自己开个玩笑。
然后姜小莱“咯噔”一下就出现了,一见面她们就开始做那事,之后常常都在做,好生过了段销魂日子。
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的,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什么身份地位,并无差别。全人类对于方简来说,和猫、狗、鸽子、麻雀一样,只是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一个种群。
如果一定要将她划分到种群内,方简只接受精神病患者这类群体。超脱性别、财富、地位,只要你有精神病,咱们就是好朋友。
事实是她出院后不再跟任何病友来往,拒绝被划分为精神病患者,也融不进普通人的世界。
黑暗中焦躁地踱来踱去,不知寻觅的什么。
直到她来了。
肖逢、房东老太太、薛允、聚宝盆方简是什么时候走进小莱的世界,走到太阳底下,主动走进深巷中的小院,坐在这张布艺沙发上的呢
说什么你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啊,照亮了我的黑暗啊,救赎啊,重生啊,都太矫情。
方简就是想跟她接吻、睡觉,想一直跟她好。欲望简单纯粹。
她因欲望而来。
大门上挂的风铃叮铃铃响起来,方简回神,抬眸看去,穿米白色海马毛毛衣的女孩正笑着跟柜台后的花臂男人打招呼,她头发很长,蓬蓬撒在肩头后背,和小莱有一样带碎绒绒卷的发际,一样的大眼睛小嘴唇翘鼻头,眉毛很黑,睫毛卷翘。
她皮肤很白,是一种精致的漂亮,甜蜜可爱,眉宇间又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绪,好像揣着什么伤心事,你再仔细一看,又什么也瞧不见了。
“您好。”她伸出右手。
方简躬身,像对待一位尊敬的老前辈,庄重而谦卑地握住她的手,又飞快松开。
“我们到楼上说吧。”她在前面领路,方简立即小跑跟上。
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是她的工作间,里面有一台可供画图的电脑,会客沙发、圆桌、画架和整整一面墙的绘画作品。
“我叫蒋春信,你叫我春信就好了。”工作间里竟然还有一台小冰箱,她打开冰箱门回头,“你要吃雪糕吗”
方简不知道该不该吃,她已经回到圆桌边坐下,“只有一个甜筒了,你吃吗”
方简摇头,她“嘿嘿”笑,“那我就自己吃咯”
方简谢谢她,“没关系,我不吃的。”
“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没关系,我吃饱饭来的。”
她解释“我嘴里不吃点东西我难受,我吃东西,吸收一点热量,可以帮助我的脑子biubiu往外迸发灵感,你不介意我吃东西吧”
她说“biubiu”的时候,五指快速收拢又打开,孩子气十足。
方简当然不介意,“没关系,您吃您的。”方简发誓她这辈子没对谁这么尊敬客气过。
“好。”她毫无负担撕开甜筒包装纸,靠在沙发背上美滋滋吃起来,“我都不做小图了,找我的一般都默认做大图。我看你像第一次来,第一次做图还是要好好考虑,你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很想做的图,很值得纪念的人或事,我可以先帮你设计效果图。如果你不是特别想做,我建议是不要做,刺青还是要慎重,后果不用我讲,你应该知道的,大面积的纹身是很难洗的,对仕途也有影响。”
方简心说我就是个无业游民,哪有什么仕途,嘴上还是很乖,“别的客人一般都说点什么呢”
春信“呲溜呲溜”舔着甜筒,“说什么的都有,如果你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图,可以聊一聊自己,内容随便你,可以是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家里的宠物狗。”
方简想,她肯定早给人看穿了,一般的客人她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耐心,专程从学校赶来跟她聊这些废话。
人家既然来了,就得认真对待,方简想了想,在沙发上端正身体,“那就从我六岁那年说起吧。”
对面“啊”了一声,惊讶地张大嘴巴。
“开玩笑开玩笑。”她忙摆手,“我就说一说感情好了。”
面对心理咨询师时也没有这么放松过,伴着她“呲溜呲溜”舔冰淇淋,“咔嚓咔嚓”嚼脆筒的声音,方简说起自己的家庭,说起自己的病,用小红和小兰的化名代替自己和小莱,说她们相遇后的点点滴滴。
她心中有很深的困惑,是她一直在找借口拒绝回到小莱身边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还要不要在一起。现在看,好像没什么能阻碍我们了,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我的父母和姐姐再也不能干涉我们。但和平只是暂时的,我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疯一场,我真不想让她看到我丑陋的一面。”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可我越喜欢她,越舍不得她再因我受难,我拒绝面对她的家人,拒绝分享她的快乐,可我又忍不住关注她,靠近她身边的一切。我很矛盾。”
春信的甜筒吃完了,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擦净拢着手心凑到鼻尖闻一下,抱臂托腮靠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她。
方简烦躁抓了一把头发,“我每年都得病一场,我有预感,我必须得住院,冬季是抑郁高发季,冬天不怎么爱出太阳,房间很冷,人的心情也会变差,城市里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我要是进了医院,情况好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出来。”
“虽然现在我俩老说还分着,没和好,其实跟和好也差不多,就是嘴上说着玩。正式的分手,我准备入院前提出来,可是我又很贪心的,制造了许多牵绊,我们拍了很多照片,还领养了狗,我爷爷奶奶都知道她,我们有很多信,还有小时候的照片,我很舍不得”
说到这个,方简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春信起身坐到她身边,抽了两张纸巾塞进她指缝里,方简捏住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这些话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找不到人说,来之前她也没打算说。
“是你让我说的,我一说就停不下来了,呜呜呜”
春信耸一下肩,“你也没有怪你呀。”说着把一只西瓜玩偶塞进她怀里,“你抱着哭吧,你可千万别压抑,我绝不怪你。”
然后她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背上,开始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你觉得,人有来生吗”
方简停下嚎哭看过去,手背擦掉眼泪,“我觉得有,不仅有,还有三魂七魄,有孟婆和迷魂汤。”
意料之外的答案,春信正色“你说没有。”
方简说“我觉得有。”
“我让你说没有。”
“可我真的觉得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过去,我对她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思路全给她打断了,春信两指捏捏眉心,“我要说什么来着都怪你,我让你说没有,你非说有”
方简心说真不愧是双胞胎,脾气说上来就上来,翻脸比翻书还快。
如果说姜小莱是一只常常浑身炸毛的小狮子,蒋春信就是一只懒洋洋总喜欢翻人白眼的布偶猫。
她抱臂在房间无声地踱步,努力地想,该如何去说服她,去安慰。
方简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些疯话,说如何如何舍不得,心里如何如何难受,又如何如何自卑
“停”春信朝着她大步走过,竖起一根手指,“终于让我想到了,你好好听着。”
她沉下脸,压低声音,“假如,这已经是你们的来世呢上一世你们错过,这一世已经重新来过,你该怎么办”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说“可能,你其实已经死过一次。就像你之前说的,你不止一次尝试死去,如果每个人都有前世的话,你自杀那么多回,总有一次成功的,也许就是你准备好皮带上吊的那次。但是很幸运,我们都有机会重来,你上次死成了,这次没死成,她救了你。”
春信已经知道这个小疯子说的那个她是谁,但她不说破,只说“不图你报恩,你也不该恩将仇报,去伤她的心。”随即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假如你害我妹妹伤心,你肯定饶不过你。
但很快她意识到,那时候方简死都死了,她还怎么惩罚她
“反正就是不准”她开始耍赖皮。
“可我怕我治不好。”
“治了吗”
“治了,五年了,越来越坏。”
“可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呀,你也许是病的时间太久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过日子了。你也不能逼自己太紧,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愿意给你时间呢是吧,有问题,就要多沟通。”
方简团着抱枕软软靠在沙发上,许久终于低喃一声。
“行吧。”
“算你识相。”春信说着舔舔嘴唇,又想去开冰箱门,有人“吱扭”一声从外面推门进来,她两只手飞快藏到身后,方简在沙发上坐直身体,是老嫂子来了。
老嫂子看见屋里的俩人,什么话都不急着说,先去开冰箱,发现甜筒少了一只,她走到垃圾筒旁边,两手叉腰板着脸开始训人,“怎么跟你说的感冒没好还敢偷吃冰”
春信指着方简,“客人吃的是不”
方简点头哈腰,“老嫂子,别生气,是我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老嫂子,您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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