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感觉不到夏天和秋天的过渡,一夜北风,气温骤降,跌至个位数。
早餐窗户上覆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伸手拂开,铅云压得很低,楼下的梧桐树在不曾留意的时间里悄悄褪去翠意,被微雨润湿的黄叶脱离枝干迅疾落地,践踏至稀薄的草坪裸露的黄土上已厚厚铺了一层。
老人们早早就换上了冬装,孩子戴上棉帽,尚未适应天气变化的上班族裹紧职业装埋头小跑,一只小黄狗瘸着腿颠颠消失在视野。
房间里助眠香薰蜡烛的气温经久不散,小太阳红红的光把一切都映照得温暖,方简拉上纱帘,打开衣柜,老红木、洗衣液和樟脑丸组合成一种微妙的好闻味道,她习惯性深吸一口,抬手取下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
这是小莱送给她的双十一礼物,一样的颜色和款式,不一样的尺码,她买了两件。
要穿的衣服都翻出来丢在床上,老房子木门“吱扭”一声,小莱抹着脸走过屋,屁股撅起往后一靠,门关严,她走到床边坐下。
方简靠近她,闻到她身上香香的面霜味道,偏头吻一下她的嘴唇。
“你喜欢黑色吗”方简内衣都懒得穿,直接在薄睡衣外面套毛衣,换上羽绒服。
小莱说“还行,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
“那你买黑色是为了跟我一样吗”方简拉链直接拉到顶,下巴缩进羽绒服高领里,感觉又舒服又暖和,这是她很喜欢的一类款式,戴上渔夫帽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小莱拍拍脸蛋,让面霜全部吸收掉,小幅度白眼,“因为这个款式只有黑色。”
方简打开柜子下面的抽屉,翻出小莱新买的羊毛袜子,坐在床上,腿绷直,睡裤边折一个角,用长袜包起来。
“你没秋裤啊。”小莱问。
方简两条裤腿全部包好,“秋裤穿着不舒服,睡衣宽松啊。”她拎起纯棉睡裤膝盖位置两个大鼓包,“看,它跟我的身体已经契合得非常完美了。”
还劝说小莱,“你也试试,外面再套上运动裤,很暖和。”
小莱如法炮制,最后还是脱了外套重新穿上内衣,“我胸比你大,不穿不行,走路会颠。”
方简“哦。”
临出门前,奶奶给她们包里塞了几个水煮鸡蛋和两盒牛奶,狗趴在客厅电烤火炉下面,厚棉桌布底下只露出个脑袋,爷爷眯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听电视,阿姨坐在一边给家里的小孙子织毛裤。
跟奶奶说再见,关上门,她们手牵手下楼。
肖逢给小莱接了个活。
他爸爸的朋友在邻省开了家很大的二手车行,搞开业庆典,小莱是经肖逢推荐去唱歌的,听说还请了个十八线的小明星,那附近体育馆有真正的歌星开演唱会,老板也是瞅准人多,庆典安排在演唱会开始前五个小时。
计划是周六上午到,下午演出,晚上请肖逢吃饭,第二天上午在附近玩一圈,买下午的票回来。
高铁两个多小时,到地方直接打车过去,肖逢在车行附近给她们开了个大床房,坐房里等她们。
要唱三首,开场唱好日子,中场唱陈慧琳的不如跳舞,结尾唱恭喜发财。
小莱脱了外套挂在门口衣桁上,肖逢递给她车行策划做的节目单,上面有详细的节目流程。
开业庆典嘛,唱恭喜发财和好日子都可以理解,抽奖环节后竟然还有小提琴独奏d大调波兰舞曲和斗牛士之歌,其后紧跟东北二人转和打快板。
“老板还真是,雅俗共赏。”方简无力吐槽。
小莱一向很有职业操守,从不抱怨,“只要钱到位,让我上台学狗叫都行。”
肖逢“那倒是不至于。”
演唱总时间不超过十五钟,就多花点时间等流程,到手四个八,这一趟还是挺值的。
歌词小莱早就背完了,肖逢摸出手机给她放伴奏,让她再练练,从箱子里翻出演出服,还很贴心准备了光腿神器。
演出开始前三十分钟,小莱化好妆,打扮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披着羽绒服出门了。肖逢也得去,这趟她们各挣各的,他得负责整场音响调试。
方简把家里的热水袋也带出来了,在酒店就烧了壶开水灌进去,怕凉了一直捂着衣服里。
舞台搭在车行门口的商业广场,附近体育馆晚上有演唱会,人挺多的,主持人刚上场没一会儿,人群就聚拢过来。
小莱第一个上场,演出服是件藏蓝色旗袍领的无袖短上衣,衣摆四条长长的飘带,红色南瓜裤,配长袖套、长靴,头发团成两只丸子,脸也画得跟个小花旦似的。
红彤彤的一个,喜庆可爱。
方简给她拍了张照片发在跟姐姐们的群聊里,那边春信姐发了个星星眼的表情,说真可爱,要打印下来过年时候挂门上,老嫂子说不行,你别打张黑白出来的就尴尬了
方简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她仰脖哈哈笑。
前面主持人报幕完毕,小莱飞快脱了外套扔给方简跑走,方简把热水袋塞进她衣服里面给她暖着。
两个二人转演员在旁边披着毯子聊天,穿长褂的快板演员蹲在地上吃泡面,方简四处看了看,起身去不远的便利店买了盒巧克力,顺便用保温杯接了一大瓶热水。
付款出门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杯子摔地上,对方慌忙道歉,捡起保温杯检查有没有摔坏,拍拍灰还给她,“对不起啊,你瞧我,也是走路不长眼。”
半张脸藏在渔夫帽之下,方简摇摇头没说话,对方问“没事吧”
年轻女人的声音,握保温杯的手十指纤白修长,口音自带三分笑意,实在让人难以产生恶感,方简却如临大敌,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拉开距离跑走。
赶回后台,刚坐下不到半分钟,小莱抱着肩膀跑回来,方简赶紧展开衣服包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冻坏了吧”方简手背贴贴她脸蛋。
衣服被热水袋烫得暖烘烘的,她缩着脖子直打摆,“刮风好冷”
方简心疼坏了,“下一首还得再等会儿,先吃点巧克力吧,我还给你去接了热水。”
小莱乖乖点头,坐在她大腿上,两只手都藏在衣服里,只管张开嘴巴,“你喂我吃。”
旁边二人转演员看着她们笑,用东北口音跟她们打招呼,“你们是情侣啊。”
方简抿着嘴巴撕巧克力的包装袋,小莱说“是呀。”
扎冲天辫的大姐捅一下旁边人胳膊,“我们也是两口子。”
小莱问她们哪儿的,大姐报了个地名,两边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节目穿插在抽奖环节之间,不一会儿两个二人转演员听见报幕上台,方简手机里翻出拍照的节目单,下一个就是小提琴独奏了。
后台简陋,就几张桌几张板凳,堆了几个装音响设备的大黑箱子,方简又听见那个声音了,在跟人打电话,语气微愠,透着几分厌烦,全然没有刚才便利店门口的豁达洒脱。
方简背对着人坐在椅子上,小莱搂着她脖子小声说“拉琴的来了,好像真是肖逢说的小明星,感觉很眼熟。”
方简轻轻点头,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小莱歪头看那人气冲冲挂了电话,捧着手机一通乱按,长指甲敲在屏幕“哒哒”响。
“我好像真的在哪见过她,微电影吧好像,想不起名字感觉没有明星架子,你说我去要个签名她能同意吗趁着她没火。”
掰了快巧克力喂进她嘴里,方简难得口气不友好,“火不了。”
那人专注手机,并未留心她们低语,小莱轻轻推她一把,含糊“干嘛这样说。”
“你管人家。”方简有点不耐烦,小莱拧她一把,“你敢凶我”又笑嘻嘻跟她顶额头,“是个美女呢,你是不是吃醋啦。”她悄声耳语,“放心吧,我最最最喜欢的是我们简简姐姐啦”
女人挂断电话小心把琴盒摆在桌面,似敏锐捕捉到某个熟悉的音节,疑惑瞥来一眼,小莱冲她歪头笑笑,她颔首,飞快牵一下唇。
她从来到上台,电话就打个不停,直到主持人报幕,她挂断电话脱下外套,提着琴缓步走上台阶,方简终于抬起头,看向她身穿深红丝绒长裙的窈窕背影。
小莱疑惑偏头,蹙眉,“你有没觉得她那条裙子,有点眼熟。”
裙子跟方简上次在河边拍照穿那条是同款,肖逢说是他姐淘汰不要的,跟人撞衫了。
“啊,也许肖逢她姐,就是跟她撞衫才把裙子丢掉的肖逢跟车行老板认识,拉琴的或许是老板请来的我说呢,好歹也算个小明星,怎么可能跑来给人家开业,不说挣多少钱,太掉身份了,对吧原来是认识”
她嘴里叽咕个不停,方简扳正她圆嘟嘟的小脸蛋,纸巾擦去嘴角一点黑色的巧克力渍,“好啦,乖乖的。”
她不高兴地噘嘴,“我哪里不乖了”
方简敷衍说“嗯嗯你最乖”,弯腰摸摸她膝盖,穿着光腿神器,倒是还好,不是很冰。
小莱很快上台,方简抱着外套背对人群挪到角落,那个女人回来了,又开始讲电话,连小莱卖力震耳的歌唱声也无法完全遮挡,心底厌烦越涨越高,她索性闭上眼睛,弯腰脸埋进衣服里。
关闭视觉,耳朵却听得更清楚了,方简听见她高声训斥电话那头的助理,列举对方条条罪状,大概是埋怨助理请假,她没有得到妥帖的照顾,心生不满。
终于,乐声止,她挂断电话,二人转大姐跟她打招呼,“你是不是那个,万梦怜啊,那个明星,我好像看过你演的电视。”
她马上换了一副口气,客气而疏离“不好意思,你认错了,我不是。”
大姐“哦哦”两声“挺像的,都很漂亮。”
“谢谢,但我确实不是,很多人都说我们长得像。”
“你也可以去当明星的你琴拉挺好现在的明星都啥也不会,你还会才艺,肯定能火。”
她随意附和几句,拖张椅子坐下,打火机“吧嗒”一声。
二人转大姐说“你还会抽烟啊。”
这次她拒绝回答,也许笑了,也许没有。
方简从羽绒服里抬起脸,重新点开相册里的节目单,两指滑动放大小提琴独奏斗牛士之歌;万梦怜。
只差最后一首恭喜发财了,小莱下台欢天喜地朝着她奔过来,方简收起手机抖开外套准备迎接,小莱却被人堵在半路。
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腋下皮夹里摸出个红包,“还有一首,这么冷的天,辛苦你了。”
“你是刘老板呀。”女孩声音脆嫩如笋,喜气洋洋双手接过红包,“谢谢老板”
中年男人趁机握住她双手,指腹用力摩挲在她细嫩的手背,弯着一双眼,倾身逼近,自身体内部发出的腐朽气息如毒瘴笼罩了她。
小莱微微蹙起眉头,身体后仰躲避,方简腾一下站起来,二人转大姐已经飞窜上去挤开小莱,“哎呦哎呦刘老板,开业大吉啊开业大吉”
刘老板应付着,目光仍逗留在女孩裸露的一对小巧肩膀,方简快速用衣服包住她,抱住她走远。
两个二人转演员围上去打哈哈,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刘老板给每位表演者都准备了红包。
方简把小莱塞进黑箱与舞台夹角里,拧着眉毛从斜挎包里翻出湿巾给她擦手,低头闷闷,“别唱了。”
“可是还有一首。”小莱嘟囔,红包外皮撕开,粗略一数,两千多块,卷成一坨塞进方简挎包深处,“钱哪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方简低头不语,如果只是因为钱,问题会好办很多,她有钱,她可以把所有的钱都给小莱。可她唱歌不止是为了钱,她喜欢唱。
出了罗马假日那档子事,她开学以后已经很少去酒吧唱,这样的演出,机会难得,来时一路都很兴奋,钱到手怎么花都安排好了,想添置家具,想出去玩,想吃好吃的
方简把她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擦干净,白色湿巾扬手丢到身后,轻飘飘落地,灰色地砖上极为显眼。
无声的唾弃和嫌恶。
刘老板不是没看见她们的小动作,可他这样的人,没脸没皮,哪里会感到半分歉疚。倘若还有半分羞耻心,大庭广众之下也干不出这种事。
眼神动作,兽性未泯,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
小莱搂住她腰肢,弯唇展露笑颜,“别怕,我会武功,再说这里这么多人,他不敢怎么样的。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唱完最后一首我们就走。”说完又补充,“不是狗,是蛆,被蛆拱了一下”
方简环抱住她,无奈叹息,因她笨拙的安慰苦极地笑一下,忽而就落下来泪。
睫毛飞颤间,仰脸依偎在她怀里的小莱眼看两颗晶莹迅速滑落面庞,滴在她的脸蛋上,冰冰凉凉。
心脏倏地被收紧,小莱立即改口,“不唱了不唱了,你不高兴,我不唱了,我们马上就走”
尾款她不要了,歌她也不唱了,方简一落泪,小莱什么也管不了,牵着她的手马上就要走。
恰在此时,一个人名猝不及防撞进她耳膜。
“赵怜,你还是这么不要脸。”
方简屏住呼吸,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小莱动作僵住,仰头狐疑盯她两秒,她紧张得都忘了装哭,抿紧嘴巴,呆成一尊石像。
怀里的人稍一用力,方简认命站到一边,给她让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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