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元手中的刀不自觉滑落些许,却又被极快地重新握紧。
他原以为郎乾盗霞液丹,只为害他失去争夺王位继承权的资格罢了。
万没想到郎乾竟丧心病狂到此等程度,连生身父亲都
“无耻贱贼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空口污蔑本王”
郎乾大刀脱手,带着惊人的煞气直逼蒙量面门而去。
“噹”
郎元回身将凶器弹飞,手背青筋暴起,嘴唇紧抿,因用力下颌绷起锐朗线条,腰间细黑辫随动作缠乱剧晃,犹如狂舞的蛇。
郎乾被他眼中的杀气惊得踉跄半步,两兄弟自幼生长在一处,彼此熟悉非常,可他还从未见过郎元露出如此暴戾面相。
宛如凶猊煞神,单用眼神便能让他不可控地从骨子里产生战栗。
“我父并非信口雌黄安排打扫宗堂的侍从利用职务之便偷宝、购买慢性毒药残害先王,甚至是派凶追杀被流放的郎元,全都是受郎乾指使”
蒙娜泪眼婆娑地替老父拍着后背顺气,接替他把未说完的话通通讲了出来“买药的凭证、郎乾所赐的珠宝和追杀郎元时调用的禁军令牌,皆已被家中死士带走”
自从蒙量病重久治不愈,父女俩便预先留下鱼死网破的后手,没想到还当真有能得用到的一天。
“当真有此事天呐”
“不好说呀,想当初先王病危时,一直是郎乾在病榻前侍奉汤药,若真要下毒”
“可蒙氏父女言之凿凿呀,且在新王继位后,右大臣在朝中地位的确扶摇直上,远飞立过战功的左大臣可比,连二王妃的地位也”
满殿朝臣如同晕头转向的苍蝇般交头接耳,指望能从同僚嘴中问道有价值的确切情报。
可说来说去,都是“估计”、“大约”、“也许”之类模棱两可的说辞。
郎乾毕竟是一国君主,岂能凭借旁人上下两片薄唇略碰碰,就能即刻废除
此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即便能找来其他人证,郎乾也可推脱是被蒙家重金收买造谣生事。
若想将堂堂虎萧王彻底咬死,除非能搬出让众人哑口无言的铁证来。
郎乾听着殿内的纷纭议论,经历过最初的惶恐和无措后,反而冷静下来,仰天大笑。
“哈哈,荒唐,这全是你们蒙家为了攀咬本王所做的伪证,除非先王死而复生,否则谁能证明你们的说辞”
话音刚落,忽从殿外刮进股狂风,原本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打开,吹得烛台明光摇曳欲灭,映得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不安的阴影。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众人眯起眼往外看,忽瞧见似乎有人就站在门口。
那人穿着身洁白绸褂,须发黑灰,个头虽高体却瘦弱,空有副骨头架却撑不起那身华贵的丧服。
惊惶声、尖叫声四起。
往日里肃穆正经的朝臣各个在瞬间被吓得屁滚尿流,腿脚软得站都站不住,摔倒在地上如低贱鼠蝇般向后退着。
拼死也要离那恐怖的门口远一点,再远一点
郎乾茫然地瞪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赫然出现在那里的先王,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掐住,竟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自从月巫降临虎萧国后,死人回魂之事时有发生。
可短暂复生者从未出过神庙,只能端坐于静室,在复杂法阵中瞪着泛白的眼珠,聆听亲人的不舍哭诉,随后给出简短回应。
每次都不过半盏茶功夫,月巫便会关闭静室,着人将魂灵完全消失的骸骨埋葬。
按照神使大人的说法,即便他用尽所有法力,也只能让死者还魂这些时辰。
若纯洁的灵魂死后在世界逗留过久,很容易化为伤人的恶灵,永世徘徊作恶,不得轮回。
先王的遗体早已在众目睽睽下被安葬,且数月过去,夏日炎热,尸身也早该腐烂才对
因何会皮肉完整现身于此啊
仔细看,先王嘴唇铁青,皮肤呈病态的淡褐色,眼珠泽暗却仍是生前模样,不曾异变为浑浊的白。
先王在原处站立片刻,忽迈着僵硬的腿跨进门槛,裤脚也有被刮碰后卷曲的迹象。
来人并非亡灵,而是切实的实体。
“父王”
郎乾不知自己是如何轻唤出这两个字的,当先王的头缓慢地转向他时,他立刻后悔方才的贸然出声。
“月巫大人、神女大人,先王他、他”
左大臣等人扑到神使脚下磕头不止,豁然想起月巫之前说过的那些跟恶灵有关的警告,更焦灼不安到了极致。
先王在世时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战功赫赫,即便已成为恶灵,身为臣子也不可随意使斧凿驱赶,做出大不敬行为。
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王心中有难消怨气,所以才会转回世间。”
月巫高深莫测的声音从黑色面具后传来,抬起双臂让畏缩的众人躲藏到他身后“无妨。”
装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瑶姬虽事先提醒过郎元会有这么一出,可如今亲眼见到自己的父王,他的神识仍旧不可抑制地恍惚了。
“吾儿,为何伤吾性命”
先王步履沉稳慢慢向郎乾靠近,字字锥心地问道。
“父王,我”
郎乾步步后退,数月来萦绕在噩梦中的面孔居然显现在眼前,他的理智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不是我,是郎元看守不力致国宝失窃,不是我”他勃然大喊,似乎想靠震耳怒吼驱散心中的恐惧。
先王站定,冷冷地凝视他半晌,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阿元,是你。”
郎乾呼吸一滞,仅靠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晕厥过去。
“阿乾,你乃吾生身骨肉,为何害吾,为何”先王机械地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每说一遍,郎乾的脸就更扭曲一分。
仿佛挥之不散的恶咒,要生生世世缠绕着他,永驱不散
“住口老不死的你活着气我,死了还不肯放过我”郎乾理性的弦终于在脑内绷断,劈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刀,红着眼便朝他冲了过去
“阿元阿元阿元为何你眼中只有二弟我这个做大哥的哪点不如他是你老眼昏花辨不出明珠,是你”
郎乾吼得声嘶力竭,仿佛隐忍多年的怒气,终于在今朝喷薄而出。
先王并未被他如山呼般的气势压倒,岿然不动,两眼一如既往的冷漠。
仿佛对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郎乾再也受不了了,他要亲手结束这个噩梦。
刀刃相击声震得众人头皮发麻,郎元闪身挡在先王身前招招相迎。
这次他不再只攻不守,一改之前的谨慎,每一击都凶相尽现,恨不得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骨肉在殿中相残,看客躲在角落里义愤填膺,只恨先前被蒙骗了双眼,扶植了此等不忠不孝之辈坐上王位。
兵戈纷乱中,蒙量狞笑不已,抱紧自己的爱女,趁乱夺过把短刀,满脸泪地结果了彼此性命。
“来世不侍帝王家。”
蒙量即便倒下,浑浊的眼也仍就半睁着,直至血光里身负重伤的郎乾支撑不住半跪在地,才轻轻闭上。
郎乾将刀插立着,想以此为依靠支撑身体重新站起,可刚挣扎着略动动,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又涌出大量的血来。
他身上的刀口着实太多了,右臂、左腿、腰腹
纵然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的郎乾,却仍无法让郎元尝到同等滋味。
他的二弟,这个自幼便逊他一筹的小崽子,除脸颊处受了些轻微伤外,甚至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郎乾呵呵笑着,却只咳出了血沫,连清晰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方才郎元的最后一刀,击中了他的喉咙。
他再动弹不得了,能维持现状不彻底倒下,已耗尽全部气力,只能看着郎元慢慢朝他走来,举起刀,将他背后坠以各色玛瑙的细长辫,无情割下扔在眼前。
玉石落在花岗岩地面,撞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毁灭了郎乾一声的荣耀和狂妄。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眼角发红,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刀起刀落,唯剩一颗人头在地上滚落,沾满尘灰。
倔强单膝跪着的无头尸身终究倒下,变成滩绵软无力的烂肉。
谁人会对着这堆杂碎叩首跪拜。
瑶姬闭上眼,长睫微颤,深深呼出胸中郁结。
于千万欢呼声中,郎元带着浑身的血污端坐王位。
大事已定。
月当空,夜未明,距天光泄还有几个时辰。
“你当真舍得我走”神庙外,顾桢身披月巫黑袍,掂量着手中刚打点好的行李,半嗔半怪地注视着瑶姬。
“就你这个作死法,虎萧王能饶你一命已是不易了,还有闲心在这边啰嗦”
瑶姬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只想这个衰人能永远在自己眼前消失。
顾桢之所以答应帮郎元夺得王位,最要紧的条件便是要他既往不咎。
能撮合这两人联手,瑶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说来奇怪,此时还是顾桢率先朝她提出的。
数日前
“郎乾此人刚愎自用,不过继位数月便显露狂妄本性,且对神庙已生出忌惮之心,长此以往,必然会脱离掌控。”
顾桢主动拦住瑶姬,话中有几分真假不知,只摆出副忧心忡忡的无奈模样“我方才之所以故意在皇宫内激郎元,不过是想让这兄弟二人间的矛盾更深些罢了。”
“呵,助郎元于你而言又有何好处”瑶姬斜了他一眼。
顾桢无奈道“我在虎萧国蛰伏已久,早已看透了这兄弟俩的秉性,说实话,郎元确实比郎乾更有帝王相,且他二人在对神明的信仰方面,都不如先王那般虔诚。”
他摇摇头“我这个月巫当的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迟早会被拆穿,而你的到来,恰好加速了这一进程,也许真是天意吧。”
“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瑶姬提防地看着他。
“眼下六国纷争,与其在背地里不断消磨,还不如光明正大的联手,此事我早已像暮崇王谏言过多次,如今总算得到恩准了。”顾桢说着,从怀中掏出封书信来递与她。
瑶姬打开细读,发现正是暮崇王寄来的两国联盟书信。
为表诚意,暮崇王甚至愿割舍三城以示友好,只求新任虎萧王可不计前嫌,从此后共商大计。
“你这三年不知干了多少缺德事儿,当真以为可就此揭过”瑶姬晃荡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顾桢是在痴人说梦。
“若不应允,你们俩背地里搞的那些小把戏,我可就要掺上一脚了。”顾桢两手背在身后,俯下身耐心劝道“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前瑶姬始终疑惑顾桢的暧昧态度,如今总算明白他到底是何心思。
就算月巫做不长久,短期内利用手中权势弄死郎元,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桢再三表明自己只是未雨绸缪,为两国将来长远的发展做考量,才主动示好,还主动提出可将事先做好的先王人蛹祭出,帮他们完成绝杀。
瑶姬听得心惊,这家伙狗胆包天,竟连先王尸身都感侮辱,也不知原本打算用来做什么阴损事。
不管如何,话说开了总比彼此猜忌来得好。
瑶姬对郎元未提人蛹究竟是何物件,怕惹他震怒伤心,只简明扼要将事态传达。
二人反复衡量几日后,终与顾桢达成协议。
接下来便是用计引蒙氏父女上勾,与郎乾彻底绝决裂,促成殿上的那场好戏。
不得不说,有了月巫的加入,事态发展果然更顺畅了许多。
今夜郎乾刚死,继位典礼定在明日举行,顾桢哼哼唧唧不肯走,非要留下讨杯酒吃,气得瑶姬火冒三丈高。
两国联盟岂是那么容易的事,郎元性格又阴晴不定,就算事后反悔想要他狗头,也并非绝不可能的事。
她倒不在乎顾桢性命,不过既然暮崇王已遣他带来议和书,便是将他当做了信使。
若虎萧贸然结果此人性命,战火必起。
她还想暂时过上两天安生日子,起码短期内不愿再听刺耳的兵戈声。
顾桢见她愁眉不展,轻叹一声,将手放在她额上揉了揉“放心,很快会再相见的。”
瑶姬
这臭不要脸的在想什么
“滚滚滚。”
顾桢避开她挥开的手,意犹未尽地揉搓了下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感受那上面残存的她的体温“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羊入虎口,可惜啊。”
“不劳挂心”瑶姬朝他摆摆手,不愿再多看这家伙一眼,转身离去。
“相识一场,临别赠忠言小心、小心。”顾桢在她身后拱手告别。
待瑶姬再回头时,那抹削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留满地落英随着劲风在月下起舞。
发现瑶姬不见踪影,郎元立即亲自率人来寻她,终在神庙附近找见时,立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连半句苛责都不忍说。
感受到他的不安,瑶姬安慰地拍拍他宽阔的肩背,仿佛在哄三岁娃娃“好啦好啦,我又没丢,不是在这儿么”
“以后不许离开我身边,更不许悄无声息地消失。”郎元的声音闷闷传来,明明说的话蛮横又毫无道理,语气却软软的。
“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瑶姬随口安抚道,有些别扭地想让他松开手“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我还是神女啊”
郎元直起身子,却仍然没让瑶姬离开他的怀中,只眸光浓重地望着她“放心,我是王。”
整个虎萧国,再无人敢对他妄言。
瑶姬没想到他能这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半点没有无措的模样。
短短一夜间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正常人都该身心俱疲才对。
可郎元却明显精神更加亢奋,巴不得死去的郎乾能再活过来,狠狠与他继续交战百十个来回。
“阿瑶,若无你在,我怎会有今日。”
郎元慢慢向她凑近,直至两人额头相抵,方才的嗜血与戾气转瞬间化为满目柔光“明日待我正是继位,你可愿”
“我自然会去恭贺,放心。”
瑶姬急急打断他的话。
即便没有头顶即将爆表的心动值,她也能看出郎元此刻的情浓。
有些承诺,她暂时无法答应。
若真任由他问出,倒会弄得彼此尴尬。
果然,郎元眸中的星光在慢慢消褪,直至变为浓解不开的落寞。
瑶姬从他怀中离开,给两人留出一点距离。
郎元似乎太习惯跟她有过于亲昵的举动,长此以往下去,必然会更引得他心乱。
还是保有些分寸比较好。
瑶姬本打算再恭贺两句就回神庙休息,谁知刚冒出这个意图,手却又被郎元牵住,被他不容分说地拽走了。
“今夜本王高兴,必须彻夜畅饮,你可不许丢下我”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瑶姬被他拉得跌撞前行,瞧他这般兴奋,也就纵着他了。
沉冤昭雪最是难得,是得好好庆贺才行。
往日那些对他横眉冷对的左大臣等人,如今乖顺得跟什么似的,待他回殿后,满地的尸体和血迹早已清理干净。
宫宴开,珍馐美味如流水般端来,酒坛堆满,往日追随郎元的将士皆坐上座,将那些腐朽的老混蛋挤到旁边,甚至连他们敬的酒都避目不见。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有些事就算日后要逐个清算,也不能立刻显露出痕迹。
否则异心起,人人自危各打算盘,郎元这个新王如何才能当得稳
在瑶姬的眼神示意下,郎元总算肯起身,亲自和左大臣之流同饮。
有新王打样,宴会上的气氛终于融洽了些许。
虽两方阵营间的鸿沟仍无法消除,但起码表面上能过得去了。
“往日之事不可追,我等也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幸好老天开眼,才让郎元殿下重回王位啊”
左大臣今夜受了太多的刺激,没多久就喝得醉醺醺的,连话匣子也打开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只说是神迹发生。
毕竟在郎乾倒地后,先王也原地坐化,不再有任何动静。
待那胆大的侍卫上前查探,发现其果真毫无气息,摆明了就是具不会动的死尸。
神女亲口宣称,先王的积怨消除,魂灵早已回归天国,将其重新埋葬便可彻底了断此桩孽缘。
众人更是深信不疑,立即着手操办此时。
尸体已被抬去灵堂安置,只待明日天明,郎元亲自磕过头后,便可举行继位大典。
此事过于离奇荒诞,流传到市井就算说上十年也没个完,更何况是亲眼所见的满殿朝臣。
“哎呀,今夜之事也多亏神女和月巫大人在场,大施神力护佑我们对了,怎么一直不见月巫大人呐”
左大臣已经喝得头昏脑涨,连眉眼高低都察觉不出来,未见郎元面色不善,仍大声喧闹着“月巫大人月巫大人”
“月巫大人忽受神谕,要去远方修行数月,短期内归无望,尔等只需诚心祈祷上苍护佑即可,不必多言。”
瑶姬端起一杯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道。
众臣面面相觑,纵使私底下有千百个疑问,也不敢多嘴,生怕惹怒神怒,只得将好奇压下,遥遥祝祷片刻后,便避而不谈了。
郎元一口气将满坛酒喝干,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瞪着虚空沉默不语。
又不高兴了。
瑶姬知道他在闹别扭,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法劝解,只得期望那群能说会道的大臣能讲出些有趣的新鲜事来,转移郎元的注意力。
左大臣肚子里的那点酸笑话低俗又无趣,逗得旁人哄堂大笑,却未让郎元的眉眼沾染上半丝喜色。
着实没用。
夜愈来愈深,酒水和美食却还似无穷尽般往上端。
这虎萧国的人体力实在太好,看样子就算闹到天亮也每个晚。
瑶姬困顿不堪饶,熬到最后索性谁的面子都不给,半口酒都咽不下去,起身想向郎元告退,先行回去休息。
“不、不好了”
她还没酝酿好说辞呢,只见一端酒的侍从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神庙神庙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