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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
    京反与真荻商谈许久,回到本丸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站在天守阁二楼的窗边向地平线眺望,远处的天空已经隐隐泛白,映趁出浑黑一片的底色,很快便会有金线勾勒云层,唤醒地面的生机。

    这时候本丸还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在外面晃。算算时间山伏应该快要起来了,长谷部似乎没在外面,看来有听他的话好好休息。京反在脑海中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确认付丧神们的状态,这是他缓解疲惫的方式。

    与真荻交换信息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这么说,却常常因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延误。

    这次也是如此,因为他的沉睡延误了一周;又因为对方本丸的异常状态,不得不将时间挪到晚上。

    以他的身体状况,与人坐谈一夜并不是什么好选择。这使他精神累积疲惫,灵魂上长久磨折他的锁也因为身体状态显得更加沉重。但好在谈话并不是没有结果,对于式清江本灵的修补也有了些眉目。不过

    京反微微垂下目光,视线定格在坐在檐下的身影上。

    这时候还很早,晨光也显得很昏沉。式清江一个人坐在走廊边,海绿色的袖摆搭在木质地板上,又流水一般滑至边缘,顺着夜风微微飘飞。他身边摆着自己赠予他的那盏小圆灯,灯光将周围的黑暗驱散了些,给他身侧渡上些许暖色。

    这位付丧神的表情仍然平淡,淡青色的眼瞳映着灯光,显得又空又冷。若要以存在感为本丸的刀剑排名,式清江在最后一批,而鹤丸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像外表热烈,实则内里是一块捂不热的冰,一个则已经失去能温暖他人、或被他人温暖的重要事物,这使得他们即使被牵绊连接,也难以真正靠近。

    或许还有些真荻的“名头论”

    总而言之,两个“问题儿童”。

    以他们的年岁实在不能称作是儿童,但以作为人的成熟度来看,京反认为刚刚好。

    现在一位问题儿童之一大清早不睡觉,跑到走廊上看风景。京反仔细观察他的视线,发现他似乎只是盯着远处发呆。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拉开门。

    反正今日不打算休息,还是下去看看吧。

    京反下楼的速度不快,但直到他靠近走廊,式清江都不曾离开。

    地平线已经慢慢透出光,在他身后打出稀薄的影子。

    京反走到黑发付丧神身后时,他才注意到响动回过身来,立刻辨认出是自己,面上浮起一点惊讶。

    “主殿,您怎么”他说着,想要站起身来扶他。

    京反撑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了回去,并借力稳住了身体,在他旁边坐下。

    “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语气十分随意地问道。

    晨起的风很凉,迎面吹来时,让他有些想咳嗽,但他努力忍住了。他明白咳嗽一旦开了个头就停不下来,不仅自己疼得撕心裂肺,也让旁人担惊受怕,因此无论是疲惫还是病痛,他总是尽力掩饰,并掩饰得很好。

    旁边传来付丧神很低的声音“睡不着。”

    日出。几缕轻薄的尾光扫过云层,朝阳明亮、铺满生机的本体慢慢升起。京反欣赏了它们一会儿,没去问式清江睡不着的缘由,转而道“既然有了人的身体,便努力适应人的作息。对于人来说,充足的睡眠也是幸福的根源之一。”

    式清江默然片刻,没有接话。他似乎也正观赏日出,金光铺映在青色的眼瞳上,像一对冷暖相映的玻璃珠。

    过一会儿,他慢慢开口了。

    “我一直在思考您留给我的问题。”他说道,尾音透出一点茫然,“记忆本身的意义是什么”

    京反转过头注视他,声音如往常一般温和。“我曾经询问过你。为什么想要找回记忆”

    黑发付丧神抿唇,眉尖苦恼地皱到一起。他轻声道“如果我存有记忆,鹤丸的最后一段时光或许会开怀许多。”

    京反为他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回答感到欣慰。

    “这是兄长对弟弟的爱。”他的神情非常柔和,“看来你已经领悟到这一点。”

    “爱”

    他的眉尖松开了一点,即使神色依旧困惑茫然。

    “人的情感太过复杂主殿。”他道,“难以理解。但似乎之前并不是这样,我忘了什么。”

    京反明白,他指的是之前在真荻本丸的回档。如真荻所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力量,固然强大,却是应当禁止消除的。他与真荻瞒着这一点,一旦暴露,不仅两人会受到处分,式清江也会被碎刀。

    本灵连同本体,都要碎得干干净净。

    但在如今看来,并非没有副作用。

    现下由他有意识地使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使用了,之前的记忆也会被刷掉这次更是出了点儿差错,连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人性也被刷走大半。

    就像一个捧着罐子接荷叶上露水的孩子,刚将瓦罐底润湿,高高兴兴地继续向前去,路上摔了一跤,罐子都险些摔碎了。

    京反想将他拉起来,告诉他不能屈服于挫折,即使他无法告诉对方将他绊倒的究竟是什么;同样的,就算这个孩子被拉起来以后说我不想去采露水了,他也会摸摸他的头,欣然答允。

    谁都有怯懦的权利。若式清江不愿祛除暗堕、拼接本灵,想要以残缺的状态留存于世,他也并非不能支持。

    不过多耗些灵力罢了。

    “你知道流浪付丧神吗”京反笑眯眯道,“是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本丸的付丧神。也许是出阵路上碰上意外,被抛到别的时间点;也许是意外失去审神者;还有被审神者因为一些原因丢弃的。”

    “他们无家可回,因此在各个时间流浪,碍于契约不能做改变历史的事,融入人群也显得很艰难。如果你是流浪付丧神,你会怎么做”

    式清江道“我会回归本灵。”

    意料之中的回答。京反想。

    “这是一种正解。”他感到有些累,于是微微躬身,借手托脸支住身体。这个姿势将他平日里略高的气势柔化下来,显得更像一位普通的人类青年。

    “但他们之所以成为流浪付丧神,正是因为不愿意抹掉记忆、回归本灵。”他语气平静,沁出一点久久为人的、柔软的悲悯,“他们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不论是与审神者和同伴的回忆也罢,还是显现后与家人相处的短促时间,都是他们所不愿忘怀的。一旦回到本灵,就会抹消自我。”

    式清江道“自我”

    京反接道“是的,自我。你会混淆每一振鹤丸国永的分灵吗”

    式清江道“我不会。”

    他从京反凝视着他的目光中看出一点别的东西,但他尚不能理解。

    式清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恍然发觉,世界上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以至于显现至今都晃悠不定、随波逐流。

    “这是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京反道,“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它的一部分。这就是记忆本身的意义。”

    “想要找回它,首先要去除暗堕。如果你愿意的话,为此踏上旅途吧付丧神与人一样,有了见闻,思想才会广阔。”

    式清江踩着熹微的晨光,步伐沉稳地踏进房间。

    鹤丸的脸埋在枕头里,正睡得昏天黑地,烛台切刚刚睡醒,揉了揉头发,感觉到式清江周身的气氛有些不同。他与满身晨气的付丧神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弯了弯眼睛,出门洗漱去了。

    大俱利伽罗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偌大的房间内只余下式清江与鹤丸两人。

    鹤丸的头发平日里很服帖,银白的水流一样,被风吹起来时、或者跳跃时扬起的弧度非常漂亮。沾上血的时候也很漂亮,前提是这血不是他的。

    这样漂亮的短发睡觉时却炸得认不出本人,每天早上起来鹤丸要花很长时间来打理即使自己告诉他,就算不打理也会恢复原样。

    多数时间是自己为他端镜子,有时候会故意向一旁偏一些,看他的脸因为愤怒开始皱起来,又将镜面摆正。

    自家本丸的鹤丸,对自己的态度远没有那振已彻底消亡的鹤丸国永亲昵,可他也会来帮自己做当番、会因为想看他出糗拖着精力条见底的身躯爬上天守阁三楼、会因为他失踪而彻夜不眠、会在时间转换器接通的一瞬间将他带走、会为他唱歌、会尝试与他形影不离。

    而鹤丸为他做这些事时的感觉,在心中无限淡化,几乎已快要感觉不到了。

    他做得很好,而自己这样裹足不前不好。

    一点也不像兄长。

    消除暗堕也好、补全自我也罢

    他盯着鹤丸一头乱翘的头发,打算伸手将它抚正。

    即使是一振无铭刀,也有能做到、必须做到的事。

    他的手在鹤丸头顶上停住了。一条蒙在枕头里的、含含糊糊的语音抵住他的手掌“从刚才就坐在旁边不出声,现在要对我的头痛下狠手吗”

    式清江的手停顿片刻,又努力忍住了照他的头来一下的冲动,伸了回来,重新放在膝盖上。

    “没有。”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喂喂,谁信”鹤丸薅了两把头发,慢慢坐起来,“你”

    他的后文卡在喉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想这样问,但与他的眼瞳对视时,尾音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式清江道“鹤,我将要远行。”

    鹤丸“远行你”

    式清江攥了攥手掌,感觉掌心有点痒。

    他表情含蓄地点头,鹤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坐正了。

    “去哪儿”

    他的声音沉而严肃,平日里的欢脱戏谑全然消失不见。

    式清江神色平静道“远方。”

    鹤丸的表情非常可怕,看起来想要做点儿什么让他清醒。他道“我会去向主君询问缘由没什么是你能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然后,”他顿了顿,“不论缘由是什么,我都跟你一起去。”

    式清江呼吸微微一滞。一道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处理的热流在心底缓慢流淌,灼烧他空洞的灵魂、死水一般的理智,让干枯的内里蔓延生命、荒芜的心灵清水泓泉。他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紧接着,他听见鹤丸道“照你这个性格,放你一个人出去,一定会被人骗到只剩一条裤子的。”

    式清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他抬起手,照着鹤丸的头狠狠地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