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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
    鹤丸在天守阁三楼的门外徘徊。

    夸下“你能知道我也能知道”的口,扬言要去询问主君并且很有气势地出发了但当站在京反办公室门外时,他才琢磨过来,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这样一想,平日里式清江同主君商量的事情,他几乎不知晓,也好像从未参与过。式清江不与他提,他也没想着问,因为一个问题会换来更多的问题,一直喋喋不休追着人提问的话,会显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笨蛋。

    导致现在,连要向主君问什么都不清楚。

    他立在门外,开始梳理脑海中的信息,记忆掠过那日式清江从天守阁二楼下来时的情景,灵光乍现。

    那天他下来时,脖子上多了一条雪白的束带。

    对了那条束带

    式清江对那条束带并未表现出反对,仿佛带着它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但明眼人都能明白,那条束带并非那么简单。

    是否与他那日的异常状态有关系还有他手上的伤,竟然无法治愈

    脑海中的画面迅速翻篇,定格在刚刚将式清江从暗堕本丸带回来时。那时候,他不明缘由地在哭。说起来他从来不指望从那个木头人脸上看见除了微笑与面无表情以外的其他神色,那天对方的眼泪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曾俯身去问,但式清江状态奇差,似乎并未听见。

    这种事情,一旦过了询问的时机,就很难再问出口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问对方你昨天哭什么之类的,想想应该会被式清江削平脑袋,或者得到一个疑惑的眼神没准儿他根本没记得自己哭过。

    鹤丸东想西想,心中竟然微微烦躁起来。

    来了本丸,没了记忆,一张白纸似的,做的事情叫人生气。

    他正想得起劲,面前的推门竟然被拉开了。他低垂的视线扫过白紫相间的运动服,一路上滑,最后停在一张眉毛高高扬起的脸上。

    “一直在外面站着干什么”长谷部道,“主君看了你很久了。”

    失策,失策。原来已经被发现了。

    鹤丸绕过长谷部往里走,一边面不改色道“当然是在想事情。”

    长谷部看起来有些无语,但还是跟着他进了房间。京反正坐在桌前处理公务,见鹤丸进了屋,以三日月好像又在逃当番为由将长谷部支走,接着搁下了笔,示意鹤丸在一边坐下。

    “是有什么想问的事情”

    京反望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坦荡,和式清江的态度丝毫不同。见他真要起身去找主君时,式清江的反应不说激烈,起码和坦荡不搭边。

    两人的态度反差很大,让鹤丸心中升起了几分犹疑。

    但不管怎么样,先说正事。

    他这样想着,神色认真地道“主君,我想和清江一起出门。”

    京反的表情略微意外,似乎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决定;但他的神色很快温和下来,颔首道“当然可以。只是若你要与他一起上路,有几条需要注意的事情。”

    鹤丸正襟危坐,屏息聆听。

    京反不急不徐的声线滑过耳廓“第一,我配给给你们的时间转换装置,不通往你们所存在过的任一时间。”他顿了顿,解释道,“为了避免悖论也为了不打扰时间。”

    鹤丸点点头,表示理解。

    “第二,我希望你们沿途注意溯行军的动向。根据之前时政的报告,最近的溯行军很不稳定,似乎在筹备什么大动作。”

    白发付丧神皱了皱眉。“大动作”他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清江失踪的那次勘察”

    这点声音飘进京反的耳中。青年并未对此发表什么意见,既不肯定也不反对;他视线微微一转,落在了付丧神的面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道,“这是一趟解除暗堕的旅程,时间固定为三个月,目标是为他寻回人性。这一目标太过飘渺,也可能回到本丸时仍然没有收获;但旅途中尽量避免让他接触污秽之物,一旦他出现异常,就立刻启动装置,将他带回本”

    他的尾音慢慢弱了。

    “鹤丸”京反道,“你的表情似乎很惊讶。”

    坐在对面的白发付丧神,似乎在听到某个词语时,便僵成了一块。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或者说不太愿意相信,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神色也如同被冰封冻。

    无礼。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说。

    这个声音唤醒了他的思维,他慌忙将头低下去,掩住僵硬的神色,他试图开口说话,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又干又哑。

    “暗堕”

    和室中静默一瞬。

    还没等京反回应他,他就抹了一把脸,语速很快地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怪不得刚刚的神情有点慌张、不是,他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疏远他等等,说到底暗堕不是不可逆的吗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他没表现出一点异常,难道他每天早上起个大早都是”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鹤丸蓦地噤声。

    这只手将他心中乱七八糟搅作一团的愤怒、担忧、悲伤、失望按平,付丧神盯着近在咫尺的审神者制服衣摆,感觉脑海有些空白。

    “他不告诉我。”最后,他这样控诉道。

    “像把糖给了重要的人结果没收到人家回礼的委屈孩子。”京反很有分寸地取笑道,“抬起头,鹤丸。”

    鹤丸慢慢抬起头来,首先出现在他脸上的是强压着的怒火。这怒火底下压抑着别的什么,但愤怒始终是愤怒,其他的情绪加进去,只会让它愈演愈烈。

    就这样放他回去,指不定兄弟俩会打一架

    京反在心中慢慢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对性格如出一辙的别扭兄弟,需要操心的地方实在太多,多到几乎让他感到疲劳。

    等回来以后,安排他们一周的当番吧。

    鹤丸道“主君,我并非孩童。”

    “当然。”京反道,他往后坐,和付丧神隔开一道正式谈话的距离。“为何不去问”不去问他的经历、不去问他的状况,反而一直得过且过、揣着明白装糊涂。

    鹤丸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将他脑中鼓胀的名为“愤怒”的气球戳破一个洞,名为“惊慌”的情绪狼狈地涌了进来。

    “这种事情不好问”他道。

    “是不好问,还是不想问”

    白发付丧神抿唇不做声,将头扭向一边。京反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片刻后,耳边传来他犹豫不决的声音“不想问。”

    这就是兄弟两人不同的地方。如今这境地,若换了式清江来,定咬住“不好问”不再改换;而鹤丸国永对待问题从来都坦荡纯粹。

    “我一直在避免问他问题。”鹤丸低声道。他金色的眼瞳微微垂着,白日的光透过眼睫,在其中铺洒下细小的、脆弱的光影。

    “问题是要用问题来换的。我不想他向我问起过去的事情,我的记忆有误,若将错误的事情告诉他,与诓骗无异。”他道,“况且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兄弟连他的过往都快记不清了,一定很失望。”

    当然会有误。不如说,有误才是正确的。

    京反注视着他,用与悲哀心底截然不同的平和语气问道“有误的是哪一部分”

    鹤丸迟疑片刻。

    他的思维顺着记忆的串珠一路向下,从初从刀剑中现形时看见的、坐在庭院中晒太阳的少年,到与他短之又短、却十分快乐的相处时光,再到对方被五条国永随意转赠、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却大吵一架,再到那一场使他们别离的战争。战争结束以后,鹤丸侍奉的当主立下赫赫战功,鹤丸国永也被赋予兴主宝振之名;而式清江自此流落民间,不知所踪,直到一月前,二人才得以见面。

    战争。

    他回想起那天的瓢泼大雨。战时的雨掩盖视野、压静嘶吼、冲刷血水,一切都慢慢模糊不清。

    “战争。那场战争我记不得了。”鹤丸喃喃道,“不止。他显现得越久,我的记忆就越模糊”

    “主君,为什么”

    京反跪坐在他对面,眼瞳中乘着一些复杂难言的事物。身为一座特殊本丸的审神者,他有太多不能言说的东西;他无法断定这些事物的好坏,即使这些东西会对他身边的人造成伤害。

    “这只是暂时的。它会慢慢清晰起来。”他避而不答,转而从容地将话题引去一边,“所以,你打算独自一人封存记忆。于你而言他像一张白纸,与他而言你也是如此。”

    “越是不肯透露、越封闭,便越白、越澄澈。”

    鹤丸双手搭在膝盖,坐姿难得地端正。

    “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他低声询问。

    坐在面前的主君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道“这是正确的。你大可等到记忆清晰无误再一一告知,但至少现在他问起来时,不要隐瞒。”

    “同样的,不论什么事,只要你去询问他,就一定会得到结果。”

    鹤丸的神色微动。这句话似乎将包裹着他心灵的坚冰撬开一个缝,阳光顺着这道缝蔓延进来;一直被封冻其中的小人抖抖身体,指尖触碰到一缕光。

    他感到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