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6月19日，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我死于“魔女区”。

    我叫申明，今年十八岁。

    死亡是有预兆的。

    在我被杀害前的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离奇可怕的事情。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祖母快不行了。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气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行将就木之时，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然后厌恶地将其推向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刚吃下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的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开始恶毒地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时，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男人，戴着眼镜的他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不像是流氓。一个女人扑到他身上叫嚷：“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地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女人瘫软在地，嘴里继续念：“他还小呢……”

    我也还小呢，站在急诊室的角落，想象自己变成一个鬼魂，没人能看到我的脸。

    天还没亮，在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妈姑夫、表弟表妹们的哭声中，祖母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我很冷静，没有哭，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这是1995年6月18日，凌晨4点44分，祖母享年七十三岁。

    上个月，我刚过了十八岁生日。

    我跟着大人们送别祖母，回到老宅帮忙操办后事。两年前祖父去世，这个种满月季与夜来香的小院，就迅速破败荒芜杂草丛生了。看着灵堂里祖父母的照片，想到一个可笑的问题——我能活到他们的年纪并且儿孙满堂吗？

    今天是周日，下个月就要高考了，父母把守灵之责交给叔叔婶婶，便早早带我回家，不要误了明早返校读书。

    我家住在六层楼的公房里，爸爸单位分配的二室二厅，一家三口，八十多平方米，曾经令许多人羡慕——比如我最要好的同学，马力。

    傍晚，我跟着父母回到家门口，看到马力正坐在我家楼下的花坛中。马力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父母从不反对我跟他交朋友，但妈妈还是关照了一声：“别忘了早点回家吃饭。”

    他注意到我胳膊上缀着红布的黑纱，我抢先道：“没关系，奶奶七十三岁了，也算是喜丧。”

    “果然，我想要说什么话，你都能猜出来。”

    从初中到高中的这些年里，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总能猜出对方想要说什么。有人说我长得像苏有朋，而马力则像吴奇隆，常有女生因此揶揄我们。他比我高了半个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每个星期都能收到表白的小纸条。

    “不上楼去我家坐坐吗？”

    马力摇摇头，他总共只来过我家一次，以后每次都只在楼下等我。这次，他有了新的理由：“我还要去张老师家里补课。”

    已经连续三个多月了，他没日没夜地复习补课——他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建筑系，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而张老师就是清华出来的，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

    “申明，我只是来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你没有杀人！”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然而，说到“杀人犯”这三个字，我浑身都在颤抖，就像牙齿咬到了舌头。我转到一棵夹竹桃背后，大团鲜血般的花朵开在眼前，让我喉头产生某种厌恶，没吃过晚饭的胃里莫名翻腾，低下头几乎要呕吐出来。

    “小心有毒！”

    他把我从夹竹桃花边拉开，自从昨天的死亡事件开始，所有同学都对这种植物产生了强烈畏惧。

    六月，正是夹竹桃开得最艳的季节。

    拨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枝叶，我狼狈不堪地逃出小区花坛，喃喃自语：“是我吗？”

    “你在怀疑自己？”

    “马力，我说的不是柳曼，你明白我在想什么！”

    “那件事？”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直到天色渐暗，再也看不清了。

    “她让我明天晚上，去魔女区！”

    “不可能！柳曼怎么会知道那个秘密？”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黑纱：“这个问题，只能到阴间去问她了！”

    “明晚，你待在宿舍里，哪里都不要去！”

    “可我答应柳曼了。”

    “你傻啊！她已经都死了！不要去魔女区！”

    “去了又会怎样？”

    其实，从亲眼看着祖母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浸泡在了恐惧中。没想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一次又一次打鼻子底下经过，不知道何时就会把我拽下水。我想到了种种怯懦的理由，能让我心安理得地不必履行誓言，比如突然生了重病——妈的真希望现在就发高烧，或者摔断一条腿也行！又不是不能打着石膏去参加高考！

    “也许——”马力忧郁起来的神情可以迷倒一大片女生，他的声音却判处了我死刑，“会死的！”

    夹竹桃花在晚风中摇曳，花蕊中的气味令人微醺。

    “申明！”

    这是妈妈的声音，她打开三楼窗户向楼下的我叫喊。

    “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了。”

    “马力——”

    “记住，千万别去魔女区！”

    马力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只剩下两点寒冷的目光，我想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在我这辈子的倒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