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早,成茵没有立刻回家,嘱咐司机在直街拐角处的美味小站略停一停,她下车买了三串肉串方回车上。
这几天,姚远的儿子姚李正天天上他们家报到,这鸡肉串就是给他买的。
三天前,舅舅开电动车在下班的路上跟一辆小车撞了下,造成腿骨骨折,在医院打上了石膏,一下子忙坏了家里人。
本来,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李正是由舅妈负责接送的,现如今她得全天候在医院陪着舅舅,姚远和李卉白天又要上班,抽不出时间来照顾儿子。
事不凑巧,李卉的父母正远游在外,也没法接管孩子。
今年恰逢李卉父母结婚三十五周年,姚远夫妇为表孝心,给他们在旅行社报了个韩国十日游。坐轮船过去,价格很便宜,但据说大半的时间都将搭在海上。舅舅舅妈听说后齐刷刷告诫姚远,等他们银婚时,绝不需要这样的服务。
不过即便李卉父母没出去玩,他们人在田坊,李正上学在市区,也很难搭得上手。舅舅舅妈思来想去,亲戚中就只周老爹赋闲在家,人也和蔼踏实,于是这临时接送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头上。
每天早晨,由姚远负责把孩子送去学校,下午放学则由周老爹接回家来督促他做功课,等孩子吃完晚饭,姚远那头也忙得差不多了,再驱车过来把李正接回去。
周老爹很喜欢孩子,监管起李正的学习来自然是松松垮垮,因此李正在周家那叫一个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再等成茵下班回来加入其中,老老小小三个孩子能把整间屋子掀个底朝天。
成茵举着热腾腾的肉串飞奔回家,开了门,愕然发现杨帆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是我叫小杨过来吃晚饭的。”周老爹笑得一脸褶子,“我那幅画他给鉴定出来了,是真迹!”
小李正一见成茵给自己带回来的肉串,登时两眼放亮,扑了过来,“姑姑,我要吃肉串!”
成茵把肉串交给欢天喜地的李正,疑疑惑惑望着杨帆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杨帆笑答。
天热,他穿了件紫灰色的T恤,下身一条浅灰色棉质休闲裤,难得见他穿得这么随意。
“我今天刚从上海回来,路上就给叔叔打了电话……”
杨帆还没解释完,周老爹已经抢过话头接着道:“我早就说了这个肯定是真迹,卖画给我的老陶拍胸脯跟我保证过的。”
“不过,”杨帆又道,“古董行的朋友说,这幅画虽然是许先生的墨宝,但属于中前期作品,那个时期他的画作市面上流传比较广,笔法技巧也不如后期成熟,所以这幅画的价值目前还体现不出来。”
周老爹笑呵呵地说:“没关系,我也没打算出手。”他慈祥地瞥一眼成茵,“我是打算把它留给茵茵当嫁妆的。”
成茵两眼一翻,做了个噎着的表情,杨帆抿唇暗笑。
周妈妈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吩咐老伴,“赶紧把餐桌上的东西挪走!别在那儿发梦了,你们老周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贫民!还是踏踏实实过小日子正经。”
成茵一边帮着收拾一边笑,“爸,您看咱妈自从挣了大钱以后,这说话的底气有多足!”
“少学你爸,瞎贫嘴!”周妈妈作势扇了她一把,转头利索地招呼杨帆,“坐吧小杨,没什么菜,就管饱。”
杨帆瞅瞅桌子上五六个菜碟子,每个都装得满满的,笑道:“很丰富,阿姨太客气了。”
成茵对爸爸偷偷吐了下舌头,这桌菜全是出自爸爸的手笔,就这么给老妈借花献了佛。
周妈妈又说:“以后有空常来,既然大家都是亲戚,是得走动走动,你来之前,给茵茵他爸打个电话就成。”她目含深意地看了眼老伴,“我们家老周可喜欢你了。”
四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其乐融融。
成茵和父母毫无障碍地插科打诨,整个家里都洋溢着一股温馨的气息,杨帆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家人这样聚在一起吃晚饭了,不觉心生羡慕。
他转头问李正,“有没有给爷爷捣乱?”
李正当然否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爷爷可喜欢我了,是不是啊,爷爷?”
“那是当然!”周老爹附和,呷一口小酒,“哎呀,带小孩累是累了点儿,不过开心啊!等将来茵茵的孩子出来,我这也算是有经验上岗喽!”
说完,一壁直乐。
成茵难堪地瞟了眼杨帆,拖长声调不满地唤,“爸——你瞎说什么呀!”
周妈妈也白老伴一眼,“就是!茵茵的孩子将来有婆婆带呢,轮不到你操心!”
“那可不一定,”老爹正色道,“万一咱亲家不方便照顾孩子呢!怎么说我也能算个后备吧!”
杨帆就坐在成茵身旁,忍不住偷偷与她低语,“你父母真有意思。”
成茵无语凝噎。
吃饭最慢的自然要数李正,平时速度就不快,今天又先吃了三串鸡肉,腹中已经没有多少空间留给正餐。
周妈妈拧紧了眉头责怪成茵,“你给他买什么肉串呀!脏不拉唧的,要让舅妈知道了,心里准又得不舒服。”
成茵辩驳,“我又不是在小摊上买的,都是合法经营,有卫生许可证的。”
“我爱吃!我爱吃!”李正也嘟着嘴叫唤,力挺成茵。
周妈妈瞪他,“你正餐不吃,老吃垃圾食品,小心让你爸知道了揍你!”
李正最怕爸爸,当时就不吭声了,有一口没一口地扒饭。
成茵于心不忍,眼珠一转,对李正道:“咱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什么游戏?”李正瞪起大眼睛。
“比赛谁吃饭吃得快!第一名的叫‘高铁’,第二名速度慢点儿,叫‘动车’,第三名只能叫‘慢车’了,还是绿皮的!”
“我坐过绿皮车,是很慢。”李正皱皱鼻子,表示对绿皮车的不屑,转而又狡黠地问,“那要是赢了有什么奖品?”
成茵还没想好,老爹插嘴了,“大人赢了不算,不过如果你赢了,让姑姑带你去坐高铁怎么样?”
“什么时候?”李正鬼精鬼精地。
老爹瞅瞅成茵,“星期六怎么样?”
成茵愣了下,没想到老爹来真格的,“不一定有时间哎!”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嘛!就定星期六吧,”老爹那口气,仿佛他是她老板似的,又转向李正,言之凿凿,“你如果每顿饭都能吃得像高铁那么快,到星期六姑姑肯定带你去乘车玩!”
成茵动了动嘴皮子,刚想否决,老爹却向她眨眨眼睛,她便懵懵然沉默了。
李正漂亮的双眸忽闪了两下,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是星期六妈妈要送我去学围棋!”
老爹揉揉他脑后勺,“就一次不去上没关系的,到时候我跟你爸妈商量下,让他们给你请个假!”
“真的?”李正的小脸庞再度雀跃起来。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老爹用自己以往的信用打包票。
李正彻底激动了,“好!”他还从未坐过那种速度快如闪电的火车呢!
成茵乘势敲敲他的碗,大声嚷,“准备好了没有?预备——”
“开始”二字还没喊出口,但见李正已经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饭碗!
结果可想而见。
餐毕,妈妈洗碗,成茵陪吃饭冠军李正在客厅玩游戏,周老爹则把杨帆唤进阳台,两人一边喝养生茶,老爹一边给他秀自己栽种的各类植物。
老爹的植物盆盆枝繁叶茂,富于营养,这都是他翻烂了一摞花卉养植书才修来的成果。
“这盆君子兰真漂亮!”杨帆由衷赞叹,伸手轻抚君子兰油亮饱满的叶片,“叔叔,这种花不太好养吧?”
“呵呵,可不是,君子兰很娇贵,太冷太热都担待不起,不过兰花里我还是最喜欢这种,养了二十几年喽!”
成茵在客厅听到老爹感慨,忍不住嬉笑插嘴,“爸,我也喜欢君子兰,万一哪天闹灾荒,叶子还能摘来吃,里面储存了多少营养哦!可惜太少,就那么几片!”
小李正闻言立刻奔过去,“爷爷,什么东西好吃?我也要!”
“别听姑姑瞎说!”老爹嗔道,“你嘴巴馋,就让她把我昨天买的哈密瓜切出来吃吧!”
打发走了成茵和李正,老爹笑眯眯地盯住杨帆,“小杨啊,我问你个事儿,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杨帆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老爹鬼鬼祟祟瞅了眼身后,确定无人偷听,才压低嗓音问:“我听说,你曾经追过茵茵,那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她?”
“我……”杨帆顿窘,白净的面庞微微发红,支吾着竟答不上来。
“你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说实话我才能帮你是不是?”
“……唔……嗯。”杨帆含糊其辞,但最后那声“嗯”还是对老爹的猜测作出了肯定。
老爹笑得更灿烂了,“是就好,这事没什么难为情的。我一直觉得你不错,不过女孩子有时候不开窍,茵茵这丫头开窍就更晚了,你不知道,她小学和初中的成绩都很平庸,是到了高中才忽然冒尖的。”
杨帆望着周老爹那一脸自豪却显然不知实情的神色,心里有如翻起一阵激烈的浪潮,暖流瞬间遍布周身,他忽然察觉自己刚才的承认并非完全是虚假的客套,他是真的挺喜欢成茵的——那个肯为了他一改懒惰发奋学习的女孩。只是,这种喜欢究竟是兄长对妹妹的疼惜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夹缠在里面,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厘清。
老爹继续循循善诱,“对女孩子啊,你得有耐心,当年我追她妈妈的时候,她也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后来不还是成了我老婆!”
杨帆忍不住笑,见老爹正得意地盯着自己,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厨房里传来周妈妈的喝斥和成茵咯咯的笑声,大约是李正又在给她们捣乱,乘着他们尚未出来,老爹又一脸神秘地对杨帆道:“我这有个好主意,可以让你和茵茵有好好相处的机会!”
杨帆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认真听完了周老爹的“计谋”。
成茵端着一大盘切好的哈密瓜走出来时,刚好看见老爹在向杨帆低语着什么,神情仿似密谋,她用狐疑的目光挨个打量了两人一遍,扬起嗓门喊,“来吃哈密瓜啦!”
老爹赶紧慌慌张张地与杨帆保持一段距离,回过身来故作镇静地笑,“来,小杨,尝尝我挑的哈密瓜味道怎么样!”
哈密瓜消灭到还剩一半的时候,姚远上门来接孩子了。
他没想到会在周家碰上杨帆,所以,一见杨帆坐在沙发上和周老爹欢声笑谈的情景,居然口吃起来,“杨帆?你,你怎么也在啊!”
“我请小杨来给我帮个忙,”老爹笑呵呵地起身打圆场,并盛情邀请姚远也坐下来品尝下甜如蜜汁的瓜。
姚远混乱的神经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上了一天班,又刚从医院赶回来,疲倦至极,只想带着儿子尽快回家。
李正则乘火打劫,揽住爸爸的脖子央求星期天的那个短途旅行,他知道当着外人的面,爸爸答应的机率要比在家里大很多。
老爹也帮着说好话,“他这几天表现可乖啦,写字认真,吃饭也快,做什么事都有模有样的,将来准有大出息!”
在一片赞誉声中,姚远望向儿子的目光逐渐柔软下来,最终拗不过集体意志,许诺李正,只要他一周都这么乖乖的,出去玩不是问题。
姚远领了李正离开后没多久,杨帆也起身告辞,在老爹的撮合下,当然又是成茵送他。
“我爸刚才跟你在阳台上说什么呢?”成茵心头的迷惑还没有消散,乘这机会问杨帆。
“没什么特别的,”杨帆笑道,“就是聊聊花卉植物。”
成茵哪里肯信,聊花卉需要那样神秘鬼祟的表情配合么。
“是不是他又有东西要你去鉴定?”成茵灵光一闪地猜测。
“不是,真不是。”
成茵却认定了就是这么回事,蹙眉劝道:“你别管他的事了,真的,吃力不讨好!还浪费你很多时间,我爸这个人,有时候会人来疯。”
正烦恼着,脚下忽然踩空,如果不是杨帆及时拽住她,非就着楼梯滚下去不可。
“你看,不能说自己爸爸的坏话吧!”
成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抬眼,发现杨帆满含笑意的双眸里漾出一抹温柔的神色,她猝然低下头去,把心底那点揪然的感觉迅速扼杀在襁褓囊中。
“对了,杨帆哥!”走到楼下,成茵想起了正经事,“我听刘宗伟说,公司跟你们合作的事一直搁在新老板那里没动静,高登最近好像也心事重重的。这些,不会影响到你们吧?”
杨帆沉吟了下,没有正面回答,“AST刚刚完成组织结构的重组,真要发生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真的有关系了?”成茵狐疑地盯着他,可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很担心的样子。
杨帆笑笑,“该来的总是会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的也是。”成茵见他泰然自若,也觉得自己的瞎操心纯属多余。
一场雨过后,秋的气息骤然明显。
公司里,因为林如辉的加盟,大家俨然生出一股多事之秋的感慨来。
先是彼得的请调宣告失败,搞得他整个人都灰心丧气,几次三番愤愤地嚷要跳槽;紧接着,林如辉与高翔之间的短兵相接也拉开序幕,不再隐晦地局限于地下,于各个方面都亮出犀利的锋芒。
部门会议上,林如辉公然挑战高翔,质问他诸多进展缓慢的项目,以及为何要把一些副业交给第三方来做。
尽管林如辉发言时始终保持礼貌,所提种种也无一不是有各种数据作为专业凭证,但语气里的咄咄逼人任谁都听得出来。
得亏高翔修养好,竭力克制,两人才勉强没有在下属面前直接交锋,但高翔铁青的面色还是向众人彰显了他不利的形势。
而通过电话参与到会议中来的部门新总管弗兰克多数时候均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作壁上观,林如辉对高翔的追逼,他不仅不帮着调解,反而用故作天真的口吻再反问高翔一遍,令高翔气闷难解。
成茵第一次领略到对质式会议的惊心动魄。
一方面,她很同情高翔,当然这种同情中也包含了一丝对英锐前景的微妙关注,但另一方面,她不得不为林如辉缜密的逻辑和精湛的口才所折服。
的确,以AST的实力,真的没必要搞到像现在这样复杂的局面,越是冗长的流程,其中暗含的不可控因素和变数也越多。
刘宗伟口袋里的小道消息永远处于充盈状态,午饭时间,他很慷慨地给成茵分享了一二。
据说弗兰克早就嫌高翔做事恪守古板,况且他还屡次在会议上辩驳过弗兰克的意见,所以弗兰克才会设法把林如辉调过来,只因后者有着聪慧的领悟力和极强的执行力。
“我认为,弗兰克的最终目的是要逼高登走人,然后让林如辉取而代之。”刘宗伟如是说,“你想想,为什么林如辉那边开出来的职位都比咱们这儿的高,摆明是想架空高登嘛!”
“既然要人家走,直接说就好啦!何必搞这么麻烦!”成茵表示不满。
她虽对林如辉有好感,但也不想看到高翔黯然退场——不管她对没转正成功有多不满,她也无法昧着良心否认,高翔是个好人,无论对事对人,都极其自律。
这样两个她都不反感的人,如今却站在水火不容的两方,她怎么也没法怀着悠闲的心理隔岸观火。
“哪有那么简单!”刘宗伟道,“公司又不是一个人的,谁说了也不算!要达到目的,当然得使手腕了。我跟你说,公司越大越官僚,办公室政治斗得也越凶!”
他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目光里闪烁着思绪奔腾的光芒,在这一行呆久了,成茵发现很多人都有像他这样的职业病,甭管有事没事,都心痒难熬地想深入挖掘一番。
“我猜,这次高登如果真的翻船,很可能会是在英锐的问题上。”
成茵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合作项目批不下来,不做就是了。”
刘宗伟眯了眯眼睛,“其实高登当初这么做,也算是跟公司政策打了个擦边球,其他办事处虽然也有类似做法,但涉及金额都不高,能自己做尽量自己做了。所以,弗兰克他们如果真要搞高登的话,很可能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成茵沉思片刻,又问:“高登为什么要选择和英锐这样的第三方合作?”
“效率高啊!”刘宗伟挑挑眉,“国内的企业做项目和美国是大不一样的,很多要求美国人都无法理解,另一方面,公司内部的条条框框以及奇高的报价,那真是不但不是在鼓励你做事,简直就是处处给你设障碍。高登要做指标,还要在夹缝里把事情办妥了,找第三方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杨帆做事也上道,说实话,这两年合作得还是很顺利的,不扯别的,我们和英锐之间也算得上双赢了。”
“真搞不懂,”成茵叹气,“都是为了做事,怎么就不能好好沟通呢!”
“有什么搞不懂的,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嘛!”
成茵已经吃完饭了,抹抹嘴,突然盯住刘宗伟,“说了这么半天,你究竟站哪一头啊?”
“我?哪一头都不站,大公司嘛,即使斗起来也要讲究绅士风度的,像咱们这种池鱼,如果不想被殃及,完全可以装作什么也不懂!看戏就成了。”
成茵是无心看这种宫斗戏的,更不想亲身参与,因此每天照常做事,没有紧急情况,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加班了,早早收拾东西回家,即使有要加班的任务,也是能在家做的统统带回家去。
如今的办公室,俨然是一汪雷池,不小心踩到哪儿,指不定就会给炸得血肉横飞。
星期五晚上,周老爹当着李正的面把三张去J市的高铁车票郑重摆在桌上,引来李正狂热的欢呼。
成茵一听真要自己陪着去,立刻就想耍赖,“爸,你跟妈带他去吧,我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还想多睡会儿呢!”
“不行!”老爹说话斩钉截铁,“比赛这事是你起的头,而且你也答应了小正的,孩子面前不能打诳语,爸爸可从来没有骗过你吧。”
成茵嬉笑道:“我又不是出家人,偶尔打打诳语也没事的。”
老爹立刻虎起脸来轻斥,“茵茵,别给小正做坏榜样,你说到就要做到,否则将来你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小正,你说是不是?”
其实谁陪李正去他都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得去,不过既然周老爹表情严肃地问自己,他还是乖觉地连连点头。
成茵没辙,只得举手投降,又点着李正的小脑瓜警告,“去归去,路上累了我可背不动你!”
“没事,有我呢!”老爹早已换了一副笑颜。
因为有这个新任务,星期六早上成茵连懒觉都没得睡——周妈妈一大早就过来把她搡醒了。
“爸爸都准备好了?”成茵又困又乏,迷迷糊糊地想拖一时是一时。
“东西是都准备好了。”老妈话里有话,“可他不小心把脚给崴了,你只能一个人带小正去玩了。”
“啊?”成茵被唬得睡意皆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那怎么行,我哪里弄得过那小东西啊!而且这是去外地旅行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大哥交待?妈,你就不能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今天很忙,要跑好几个客户呢!”周妈妈笃定得很,“你别着急嘛,你爸有办法的,他都想好啦!”
“能有什么办法啊!”成茵气鼓鼓地起床穿衣,“反正我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带他出去玩的。”
出了房间,但见周老爹坐在客厅沙发里,正皱眉揉着右脚,各种苦恼溢于言表,成茵见状,又忍不住心疼起来,走过去傍着老爹坐下。
“爸,你怎么搞的?”
“半夜起来上厕所,在椅子腿上撞了一下。”
“能撞这么厉害啊?我看看!”
周老爹赶忙往旁边躲了躲,“别碰,很疼哎!”
“我带你上医院看看去?”
“不用不用!”老爹挥挥手,“你不是还要陪小正去玩嘛!”
“我一个人不去!”成茵嘟起嘴,“我刚跟妈妈说过了。”
“不让你一个人去,我知道你一个人搞不定!”老爹道,“我帮你找好人了。”
“谁啊?”成茵诧异,本能地想到唐晔。
“杨帆。”
“什么?”成茵噌地站了起来,“爸——你怎么回事啊!干嘛老去麻烦人家!杨帆他很忙的!”
“坐坐,你激动什么!”老爹不急不慌,“再忙的人也得休息不是,我这是给他创造休息机会呢!再说,他不还是小正的舅舅吗?你们俩去挺合适!”
“合适什么呀!”成茵抓狂,“你,你给他打电话了?”
“是啊!他一口就答应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去接小正了吧。我跟他说好,你们八点半在火车站门口碰头!”说着,老爹看看墙上的钟,“哟,你得赶紧的,快七点半了嘿!”
“哎呀!”成茵脑子里一团混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真想不通,杨帆居然会跟着老爸一块儿胡闹。
但箭已上弦,她也只能作好发出去的准备。十五分钟后,她穿戴齐整,拎上老爹隔夜就准备好的旅行包以及那三张倒霉催的高铁车票,揣着一肚子郁闷出了家门。
“哎,茵茵!”老爹还在身后嘱咐她,“晚上把小正带回咱家来啊!我跟姚远说好了,回来可能会比较晚,就让小正住咱们家!”
坐在出租车里啃着老爹给她预备的生煎包,杨帆的电话如期而至。
“成茵,我和小正已经到车站了,你在哪儿呢?”
成茵囫囵咽下一口生煎,“我,那个,我刚出发,八点二十以前准到,你们再等等哈!”
“好,我们在车站的小卖部这边,小正穿了件鲜黄色的T恤,很显眼,你应该一下车就能看见我们。”
“哎哎!”
挂了电话,成茵才回过味儿来,杨帆这口气自然得好像一早就约定好出去玩似的,她越想越糊涂,狠狠掐了把自己的眉心,试图把最后一丝困倦驱赶出去。
到了火车站,成茵果然一眼就瞧见骑坐在杨帆肩头的李正,趾高气昂。
杨帆仅背了个双肩包,一身轻装,也是特别精神,相比较这俩人,成茵就要颓唐得多,早上因为太匆忙,随便抓了条裙子往身上一套,手里则拎着老爹那只七八十年代很流行的老式旅行包,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零食,不像旅行,反倒像赶集。
成茵那个后悔啊,早知道今天的最终阵容是属于他们三个的,她真该好好置备自己的行头以及行囊。
一看见成茵,李正就兴高采烈地挥舞小手嚷,“姑姑,快过来!火车要开啦!”
杨帆气宇轩昂站在小卖部的遮阳板下,也是一脸笑容地看向她。
成茵走上去,这种局面令她多少有点尴尬,伸手拽拽李正的黄T恤,“怎么穿这个颜色呀!很招虫子的。”
“妈妈说我皮肤白,穿这个颜色好看!”
李正的确长了一副好皮囊,不仅是那一身细皮嫩肉,连此刻这副自信的表情都与唐晔颇为相像,大概臭美的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成茵轻轻撇了撇嘴,“下来自己走吧,小帅哥!”
上了火车,联排的三人座位,李正坚持要靠窗坐,成茵只得坐在当中的位置,与杨帆肩并肩挨着。
“我爸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成茵问杨帆。
“昨天晚上。”
“嗯?”成茵一愣,“不是半夜吗?我爸说他是半夜崴了脚。”
杨帆语结,想了想,慢慢道:“哦,对,应该是凌晨时分了。”
成茵被自己老爸的大胆行径震得一愣一愣地,面露愧色,“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爸那人很人来疯,就为这么点事……”
“咳!”杨帆清了清嗓子打断她,“你忘了上次批评你爸的后果了?”
成茵抿唇笑起来,“我是想说,你应该拒绝他这种无礼要求的,又是大半夜骚扰,还要赔上一天的时间没有自由……”
正兴致勃勃望着窗外的李正闻言回过头来,“姑姑,你说谁没自由了?”
成茵只得收住话头,“没说你!”
“别这么讲,你爸爸是个相当有趣的人,”杨帆笑道:“再说,我也很久没出去走走了,J市秋天的景色特别漂亮,正好可以乘这机会去看看。”
杨帆从背包里取出一本J市的旅行介绍和一张地图,给成茵讲起了这一天的安排。
去J市坐高铁一个半小时即到,周老爹买的是往返套票,回程定在晚间八点半,也就是说,他们在J市可以逗留足足十个小时。
成茵一边听杨帆精妙的路线安排,一边心里就泛起了狐疑,“你这些都是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早上。”
“那这些东西呢?”她再指指手册和地图。
“也是早上买的。”
“哦——”成茵没法对此表示怀疑,只能感叹一句,“你起得可真早。”
杨帆若无其事地把地图折好,递给成茵,淡淡一笑,“你帮我收着吧。”
在李正一惊一乍地赞叹高铁不断加快的时速中,J市的风光逐渐映入他们的眼帘。
J市是江浙一带最具江南特色的城市之一,市区一条小河贯穿东西,两岸景致如直接从画中拓下。
这天阳光特别好,烟波柳巷,曲水人家,真是处处成景,美不胜收。
杨帆随身携带一只小相机,边走边拍。成茵忍不住凑上前去瞅了眼相机牌子,居然是莱卡M8,当即一吐舌头,“你可真舍得花钱。”
“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花,不然平时那么辛苦做什么!”
成茵嘿嘿笑,心里却不以为然,不花还可以存起来啊!
拍了景色,自然不能忘记拍人,李正和唐晔一样,打小就臭美,让他登高就登高,让他伏低就伏低,每次咔嚓完,必定是一蹦三尺高地跃到杨帆面前来纠缠,“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成茵又好气又好笑,“已经很帅啦,小王爷!”
杨帆又给成茵拍了几张,她患有镜头僵硬症,一拍照表情就不自然,更何况镜头后面的那只眼睛还是属于杨帆的,草草照了几张后便不肯再拍。
“我帮你来几张吧!”成茵反守为攻,上前抢了相机给杨帆拍。
好一轮人物照,在不同的景点,各种排列组合,除了三人的单照外,还有李正与成茵的合影,杨帆与李正的合影。
等相机再度回到自己手中时,杨帆意识到,还有一种组合没有拍到——他和成茵的。
此时,成茵正和李正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刮分她包里的各种零食。
成茵正要把一袋薯片递给杨帆,忽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怎么了?”
“哦,没什么。”杨帆到底还是把那层意思给咽了回去。
如果这会儿提出要跟她合影,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再说,他对李正的摄影水平也没底。
“薯片吃不吃?”
杨帆收好相机,接过撕开口的袋子,慢慢嚼着薯片,把旅行手册又翻了出来。
“前面应该有个古祠堂群,都是明清时期的名门望族,我们一会儿可以去看看。”
成茵凑上前去瞄了一眼,“祠堂?都有哪些家族啊!”
杨帆欣长的手指点着说明缓缓右移,“有十几家,各种姓氏……咦,最大的这个居然是杨氏!那一定要去找找了。”
“舅舅,什么叫祠堂?”李正眨巴着眼睛问。
杨帆花了五六分钟才让李正勉强明白祠堂的意思,他的眼睛却因此瞪得更大了,“那会不会看见死人?”
杨帆笑着解释,“不用怕,祠堂是供后人举行仪式的地方,不会看见恐怖的东西。”
成茵捏捏李正的鼻子教训,“一会儿到了那边不许胡说八道,神灵祖宗听到不敬的话会不高兴的。”
“哦。”李正似懂非懂。
他们巴巴地去找杨家宗祠,没想到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影子,反而是先看到了周家的一个小祠堂。
成茵得意不已,“小是小了点儿,不过毕竟还是有的!”她朝紧锁的大门里望了一眼,有点遗憾,“可惜不让进,否则一定得去上柱香!”
杨帆踏在台阶上读宗祠说明,若有所思。
成茵牵着李正的小手走过来,突发奇想,“杨帆哥,为什么老外不像中国人这样建宗立祠?这是不是意味着,咱们比人家更文明啊!”
“也不能这么说,信仰不同而已。”
李正觉得没意思,拽拽成茵的手催促,“姑姑,我们走吧。”
三个人慢慢走出祠堂群,杨帆还在跟成茵聊刚才的话题。
“西方人信仰上帝,认为万物都是神的赐予,我们中国人则尊奉祖宗,重视血缘的延续,所以会建造祠堂,希望能让血脉一直流传下去。”
“那哪种更好?”
“这个没法评判好坏,只能说是观念上的差异。信仰上帝的人认为人生只有一次,死后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所以他们注重活着的价值,个性也相对张扬。而我们呢,为血缘宗脉而活,以为自己的生命会由后世子孙不断延续下去,得到形式上的永生,所以活着时责任感很强,要顾虑的事物也多,年轻时为父母的期望而活,人到中年又得为儿女奋斗,一旦步入老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抱孙子,甚至还想在临终前看到玄孙出世。其实人一走,一切都变成虚无,之所以要有这种宗祠形式,可能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活着的使命感吧,哪怕是不着边际的。”
成茵不觉笑了起来,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你说,人活着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人的使命么,”杨帆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得为自己活吧,毕竟生命只有一次,现在我们的很多观念都西化了,也不再强调宗祠,但每个人骨子里还是会受一些过去的影响,想要为自己活不算容易。”
“怎么样才算为自己活呢?”成茵依然不解,“挣很多的钱,然后尽情地花掉吗?”
杨帆轻笑,真想像她对李正那样伸手捏捏她的鼻子。
“如果你觉得这样活比较开心,也未尝不可。”他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经常会想,如果想明白了,就不会再被‘人生的意义’这种虚无命题困惑了。”
他放慢脚步,看看成茵,又看看远处显现出来的如点墨般的青山轮廓,思绪蓦地也有些飘摇,“能想明白的人毕竟不多。但至少,可以在有生之年去做一些自己很想做又是力所能及的事吧。”
成茵试图去理解他话中的涵义,但发现自己在这种形而上的命题中始终缺乏悟性,只得耸耸肩坦言,“我,还是不太明白。”
杨帆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柔和,“想不明白也不用强求。有时候,糊涂但快乐地过日子比清醒却迷惘地生活要强得多。你是属于前者,而且……你会不知不觉影响到别人。”
成茵心里一紧,“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很蠢?”
杨帆愣了一下,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等笑够了,他才在成茵略带羞恼的眼神里搜肠刮肚地找词解释,“我是想说,你……你是那种可以轻易就给人带来……唔……快乐的人。”
成茵完全没有发现他讲这话时眼神里闪过的那一抹温柔,眼睛无神地拉成一条线,“我怎么听都跟前面是一个意思。”
杨帆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转眼就到中午,他们找了家看起来挺干净的餐馆解决午饭。
成茵的行囊已经轻了至少一半,李正吃饭墨墨迹迹,但消耗起零食来速度令人乍舌。
“难怪长得像根豆芽菜!”成茵嗔责地望着数米粒一样吃饭的李正说。
杨帆道:“我小时候吃饭也很慢,有一年暑假,我爸把我送去在X军区做副司令的叔叔家住一阵。他们家一共十口人,有七个军人,吃饭真的像打仗一样,我提起筷子才吃了两三口,他们就已经准备收碗了,那种感觉,”他笑着摇头,“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一个月后回家,我就成我们家的吃饭冠军了。”
李正听得眼露羡慕之色。
成茵逗他,“要不要把你也送过去训练训练?”
“妈妈才不会让我去呢!”李正撅着嘴,“我要学钢琴,学奥数,学围棋,妈妈说等下半学期还要给我去报个小提琴班。”
“天!你学得过来吗?你妈也忒狠了!她是想让你走那个什么斯基路线还是扎特路线呀?”
李正瞥了眼杨帆,“妈妈说,舅舅小时候学的比我还多呢!”
成茵同情的目光立刻转向杨帆。
杨帆有点不自然起来,“我还好,我姐比我学的多。”
“你们家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成茵的目光由同情转为瞻仰,蓦地豁然开朗,“啊!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四平八稳,还总是想得比我多很多了!”
杨帆眯眼睨她,断定她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成茵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因为你的人生很早以前就被摧残啦,哈哈!”
话音刚落,杨帆的手指已经伸过来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顺带把她那奔放的笑声也给掐灭了。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回过神来的杨帆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止委实太忘形,可又想不出来该怎么解释才能化解尴尬,只得干咳着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斟茶水。
成茵像被点住穴道一般瞪着杨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杨帆从来没对她有过这样亲昵的举止,一会儿又感觉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她哥嘛,那哥哥捏妹妹的鼻子似乎也用不着小题大做吧。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别扭呢?也许是杨帆那一脸的不自在感染了自己。
只有李正最开心,挤眉弄眼地乐:“姑姑也被教训啦!哦也!”
他平时最怕成茵捏自己鼻子,而且总是出其不意,他躲都来不及。
“茶要吗?”杨帆把茶壶递到成茵面前,他的面色又恢复到平时那荣辱不惊的段位。
“啊?好,来一点。”在他平淡的口吻中,成茵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一顿饭难得吃得很安静,成茵几次偷瞄杨帆,见他神色如常,一颗心才又渐渐放回原处。
下午的节目仍然是游山玩水,从一个景点赶往另一个景点。
杨帆还好,一路闲庭信步,将美景尽收相机,成茵跟在李正屁股后面,活似赶集一样东突西奔,累得不轻。
李正对景色和人文一概不感兴趣,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坐一下梦想中那个速度堪比火箭的高铁。直到进了J市最大的市民广场,他才被一座庞大的充气式迪士尼宫殿吸引住了目光,在宫殿蹦床上跳跃尖叫的全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姑姑,我也要玩!”李正盯着这个欢乐的儿童世界再也挪不开眼珠子。
成茵给他买了票,叮嘱了几句后放他进去,回头一屁股坐在宫殿台阶下的长椅上,舒服地长吁短叹。
杨帆围宫殿走了一会儿,给李正照了几张玩乐相,也慢悠悠走过来,在成茵身边坐下。
成茵使劲揉捏几乎快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想不到花几百块钱,走几十里路,就为带他来玩这么个东西!咱那儿又不是没有,花个二十块钱,可以保他从早晨玩到天黑!”
杨帆收起相机,扭头望一眼站在米老鼠旁边傻乐的李正,“他高兴就好了,总比来了一趟,什么都不满意强——腿很累?”
“可不是,肌肉都僵硬了,很久没这么爆走了!当保姆真不容易!”
杨帆想起周老爹和周妈妈在饭桌上关于孩子的争论,再瞅瞅眼前愁眉苦脸的成茵,感觉她自己还像个孩子,不觉暗笑。
成茵还在不解恨地YY,“等我将来有了小孩,才不会像大哥大嫂那样宠着他呢!等他一懂事,我就教他干活,每天我回家,他就得站在门口,先恭敬地给我来个弯腰90度的日式鞠躬,再奉上拖鞋,问一声:‘MayIhelpyou?’”
杨帆啼笑皆非,“哪有你这么对小孩的,太功利了!”
“这有什么,他是我生的,就得听我的!”
“只怕等你真有了孩子就舍不得了。”
“我不会!”成茵一边捏着脚,一边信誓旦旦,看杨帆流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便问他,“哎,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杨帆说,“女孩跟爸爸比较亲,会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
他扭头瞥了眼成茵,“你不也是跟你爸爸特别好?”
成茵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哦!那我将来还是要男孩好了,这样可以跟我亲。”
言毕,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什么,相对尴尬地笑了笑。
接下来两人都有些沉默,杨帆拨弄着相机外壳,望向前方绿茵缤纷的草坪,神思又一次飘渺起来。
李正站在城堡的墙头向他们发出高兴的呼喊,成茵也扬起手来朝他挥了挥,一转眼,那小子又隐没在五彩城堡里了。
阳光从白炙逐渐转为金色。成茵看了下时间,即将五点。
她不习惯干巴巴地坐着,再次打破沉默,“我发现一个定律。”
杨帆转过头来看她。
“如果你想让时间过快一点,就得把它分割成很多块,做很多零碎事,时间呼拉一下过去了。比如今天,我一大早出门到现在都没有停过,你看,等坐下来的时候发现,一天都快过去了。”
杨帆笑。
“依次类推,如果你想时间过慢一点儿,就用大块的时间去做一件很无聊的事,那肯定会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这应该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吧?”
“呵呵,分析得挺有道理,这个理论在金钱方面同样适用。”
成茵洗耳恭听。
“如果你希望钱能花快一点,就把它分割成很多块,买零碎东西,如果想花慢一点儿,就把一大笔钱砸在一个很乏味的项目上。”
“错!”成茵纠正他,“想让钱花慢一点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们统统存起来,不花!”
“果然是个很乏味的项目。”
两人正笑着,杨帆有电话进来,成茵立刻拾趣地站起来,“我到那边去走走。”
还没启步就被杨帆拦住,嘱她坐下,“我的电话没那么神秘。”
是下属打来的,有问题请教杨帆,他听了几句,就把手机设为免提,低声对成茵道:“你也可以听听。”
原来是他们接了个活儿,要为某家公司的人事部做提高员工满意度的项目,正在为“可以通过哪些有效途径获得员工心声”犯愁。
“我们打算设置一些沟通平台,包括网络信箱和实体信箱,但人事部担心收集不到多少有用信息,以往他们也这么试过,但员工的意见无非两种,要么是要求加薪,要么就是发泄对自己上司的不满。”
杨帆道:“不管人事部通过哪种方式从员工那里得到反馈意见,其实都是在引导员工进行越级投诉,导致的后果是管理层威严的削弱,员工与他们直接主管之间的关系极有可能恶化,因为这等于是在鼓励员工们背地里告黑状。”
对方沉默了片刻,也觉得有道理,谦虚请教,“那要怎样操作才合适呢?”
杨帆考虑一下后说:“你们可以建议人事部把‘获得员工心声’的主题改成‘如何给管理者提供更多管理杠杆’,比如把薪资调整成固定工资和浮动工资两部分,浮动的那一部分看各人绩效,评定绩效的权利放在主管手里,这样部门主管就有了更大的权限来调动员工的积极性。”
手机里传来噼啪打字的声音。
杨帆又道:“我只是举个例子,你们可以顺着这条思路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更好的途径。劳资双方始终是对立的,矛盾具有不可调和性,我们给人家做咨询,需要努力的是如何缓解这种矛盾,而不是去使矛盾激化。如果照你们一开始的思路来做,很可能背道而驰。”
成茵在一旁认真听着,对杨帆很是佩服。
她也接过类似的任务,而且也通常会照第一种方法走,至于后续效果如何,就不在他们的追踪范围内了,每个项目都只做到出第一手结果为止。
不过听了杨帆的剖析,她顿时意识到,他们原先提供的某些方法极有可能会对客户管理本身造成隐患。
事后,成茵问他,“你是怎么会想到这么深的?”
杨帆道:“很简单,我既做过员工,也做过管理层,只要你把自己放在两者的立场分别去感受一下,试着多考虑几步就会明白哪些该做,哪些要避免。”
他仰后靠在椅背上,又道:“管理层存在的价值是在员工与公司高层及各个职能部门之间进行沟通,员工有问题,应该先找自己的上司反映,如果上司解决不了,再找他的老板,这样层层上去,管理才有秩序,才有它应该存在的价值。”
成茵连连点头,“我懂了,而且,人事部直接跟员工沟通得到的结果其实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员工为公司服务,首先追求的是获利,其次是工作环境,但人事部没有抬高工资的权限,它这样贸贸然向员工征集意见,等于是在每个人眼前吊了根胡萝卜,却没法吃到,反而容易挫伤员工积极性,是不是这样?”
杨帆笑起来,“说得对。所以,不管什么样的案子,花点心思在实际可行的方法上,比玩虚套要对客户有帮助得多。”
成茵完全赞同,她忽然领悟到高翔对自己不满的地方在哪里了。
的确,过去的半年中,她很勤奋地做事,无论是数据还是报告,都尽善尽美,可仔细一想,那也许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美感,至于实际效果如何,她并未真正关注过。
也就是说,她做事努力,但没有用心。
高翔的行事风格和杨帆类似,他们注重实际,求稳妥、周密,虽然最终结果不会像别的部门展现得那样绚烂多姿,却极少出错或引起客户不满乃至投诉。
成茵心里一直迷惑不解的一个疑团,此时方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聊得有点渴,成茵从旅行包里掏出两瓶水来,分一瓶给杨帆,态度殷勤了不少“你真是忙,休息天还要为下属答疑解难。”
杨帆启开瓶盖,没有立刻喝,思忖了下,笑笑道:“其实最近我一点也不忙,手上基本没单子可做。”
“咦?怎么会?”成茵奇道,“我知道那两个跟我们合作的项目一直没批,但你不会只接AST的单子吧?”
“的确也有做别的,不过最近……公司里有点不太平,一个单子几个人抢着做,既然有人愿意接手,OK,那就给他们做了。”杨帆苦笑。
成茵会意,咧咧嘴安慰他,“办公室政治嘛,哪里都有。我们那儿如今不也是,高登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太想白乎林如辉或者高登的坏话,赶忙收住,“总之是挺麻烦的,不过忍一忍,过去就好了。”
杨帆看着她,“你对这种事怎么想?”
“我吗?不喜欢,也不想参与。”成茵闷闷地道,“我真想不通,明明都是为一家公司做事,为什么要斗得像个乌眼鸡似的,长期这样下去,对公司来说也是一种危害啊!”
“未必。”杨帆道,“每个公司都像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如果所有的船员全力一致往同一个方向划,说不定会因为速度太快触礁或驶错方向。如果船上的力是往四面八方使的,那就会彼此抵消,减缓航行速度,从短期看或许效率低下,但长期来看,也许可以避免沉船或误入歧途的危险。”
“哈哈!”成茵乐道,“你这说得是歪理吧!”
杨帆也笑,“歪理也有歪理的哲学。凡事得看多个方面,没有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
“这是不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差不多就这意思。”
两人畅意地笑了一会儿,成茵仰头望着蓝天,感慨道:“即使整个世界早已低到尘埃里,我们也要乐观地活着,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杨帆睨她一眼,“张爱玲?”
“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给改编了一下,嘻嘻。”成茵忽又觉得稀奇,“你也知道张爱玲?”
“在国外时中文书很抢手,尤其是小说类,我……有个女生特别喜欢看张爱玲的书,我无聊时也会跟着翻翻。”
他骤然低沉下去的语气让成茵感到异常,忍不住回首瞟了他一眼。
杨帆的脸上果然现出些许黯淡之色。
她心头一动,一个久存心间的疑问像小虫子似的慢慢爬了上来,令她心痒难熬。
这时候的气氛称得上温馨融洽,成茵想,如果她冒死问一句不该问的,似乎也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杨帆哥,”她慢慢挨近他,“你……”
“什么?”
成茵心跳如擂鼓,两粒眼珠子来回转动,却还硬要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你……是怎么会……和你……第一个女朋友……分手的?”
挺普通的一句问话,她足足花了二十秒才讲完,不过,好歹被她问出了口。
杨帆的面部表情有点僵硬,但最终没有绷脸,这个敏感问题是他不太愿意触及的,但也许因为刚才提到张爱玲时,他的心思已经转了过去,便没觉得过于突兀。
成茵貌似镇静的表情下不难看出还隐藏着一丝紧张,杨帆忽然觉得,他其实并不介意和她说一说,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我们分手,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他轻吁了口气,仿佛要把多年郁积在心头的郁闷倾吐出去。
“我跟她是在一次同学会上认识的,她很活泼,有不少朋友,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孩,我恰好与她相反,喜欢安静,喜欢独处。”
成茵竖起耳朵仔细听,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想当初,她曾经为了他们的这段恋情流了多少眼泪。
“不过缘分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也许真的有互补一说吧,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一起,感情也一直很好。我还带她回家见过我父母。”
“大概是在我们相处了两年左右的时候,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来自她的一个朋友。”杨帆说着,深深吸了口气。
“那个女生在短信上说,她很喜欢我,希望和我单独见个面。”
成茵立刻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原来做傻事的不止她一个,这杨帆,该有多妖孽!
“你和她见面了?”她没来由地紧张。
“没有,我拒绝了她。”
成茵面庞两边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下场跟自己一样。
“后来她还是接二连三给我发短信,一开始,我还回她两句,次数多了,实在有点烦,就换了号码。”
成茵完全能想像得出他冷峻的那一面,抽抽鼻子,闷不吭声地继续往下听。
“手机换了两天,女朋友就来找我,问我为什么换号码,我就告诉了她实情,还让她和那个女生保持距离:明知道我们的关系还这样做,实在算不上什么朋友。可是她听了却大笑起来。”
成茵也纳闷,这有什么可笑的?
“她说是她让朋友发短信给我的,她想试试我会不会移情别恋。”
成茵的嘴巴顿时张大,饶是她这么喜欢玩儿的人,也想不出如此无聊的把戏。
“我当时就愤怒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把感情当游戏,我告诉她,人心是玩不起的,如果我真的接受了她朋友,就不会再回头!此后,我三个月没理她。她很伤心,几次三番来找我赔罪,我还是没有原谅她。”
成茵眨巴着眼睛听,也觉得他女朋友有点过份。
“我没想到,等我气消了,再回过头去想找她时,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
杨帆静默了片刻,苦笑,“她怪我太苛刻,太呆板,把原则看得比什么都重,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不会有幸福。”
他没再说下去,把手机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玩,心里已经不再有当初那种懊悔的疼痛感了,但这段往事无论如何不是开心的回忆。
“这件事之前,我在不少方面都很较真,致力于追求完美,但分手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完美的事物根本不存在。她说得对,我的确很苛刻,很无情。”
一段美好的感情就这样嘎然而止,很难说清究竟谁对谁错。
杨帆又道:“其实她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矛盾过,我可以选择原谅她,也可以借此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长点记性,不要再拿感情来开玩笑……我选择了后者。那时我还不懂宽容,还不懂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等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后来她怎么样?”成茵觉得每个故事都需要有一个结尾才算健全。
“一毕业就结婚了。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讲完了,杨帆居然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仿佛心头长久压着的一块石头被搬开了。
他转脸看见成茵一脸沉思的表情,忍不住又想去刮她的鼻子。
他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是个很无趣的人,现在你明白了吧?”
“那你……”成茵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后悔过吗?”
杨帆俊朗的脸上笑出了几分沧桑,“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怪当时我们都没有准备好。”
他把目光从成茵脸上转开,轻轻低语,“也许,这是天意。”
成茵闻言不觉一震,难道杨帆也相信冥冥中有一只命运之手?
只是,这只手究竟会把每个人推向何方,他们谁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