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
姑父敬山公名寄,也写作静山,别字归甫、师虞,自号结一宦主人,晚年作书也署无闷居士。他老人家去世六十三年了,岁月并没有冲淡全部记忆,经过遗忘的筛选,剩下来的更加突出。
姑父一生反对夜郎自大,他把表兄元博送到日本去留学,元博兄归国之后,创办了常州中学,没有去做官。民国初年,还有人骂姑父是“洋翰林”。“洋”,不是“不准革命”的假洋鬼子,包含着合理地吸收外国文化的革新精神,是很难能可贵的品格。
1909年,我创办图画专修馆,设在我家老屋静远堂,学生二十多个人,包括我的姐姐们,还有杨守玉表妹。
那时,刚巧他从首都回常州,处理《武进县志》编写中的一些具体事情。这天在我家午餐。父亲知道他的嗜好,特地为他清墩了一只大蹄膀。他在席间曾经指着酒杯对我说:“这个酒不是好东西,喝到一定程度,很难自制。不过,有时也给人添些勇气。光绪三十年,我被管学大臣张野樵尚书奏准聘为京师大学堂正教习,这座学府乃北大前身,我负责历史、地理、国文三课,而以前二者为主。以偶然机会在一王公家饮宴,酒酣耳热,有人言荣禄杀谭嗣同等六君子为‘英明’者,并谓荣禄‘慧眼识袁世凯’,已怒不可遏,不过不便发作,是时康党仍有杀头之罪。少顷,阿谀者更谓荣禄精通孙吴兵法,闻至此愤不能已,乃数言荣禄所辖军旅不堪一击,国耻累累,天下嗷嗷,尸位素餐,束手无策,声震屋瓦。宵小之徒,以此告密,荣禄奏奉于那拉氏,不久即卸职。幸在京尚略有虚名,赋闲未久,即改任奉天大学堂总教习,仍嗜酒如故,闻王公权贵腐议刺耳者仍厉声痛斥,乃贬任浙江淳安县令,始终无悔。愿后辈饮酒微量不及乱!”他大杯豪饮,笑声琅琅,气概轩昂,举止倜傥庄凝,我端坐末席,不敢多口,对他的辩才与博学,从内心佩服,连那五短身材也变得高大起来。
下午,他来到少年们中间,酒兴已经过去,眉开眼笑,非常慈和。
“现在八股没有用了。在前清的时候,有识有志之士也看不起此种刻板文体,以致中了状元还不知《公羊传》为何书。但文章还是要写好,会作诗吗?”
“不会。”孩子们并不拘束。
“好好学,不晚。予深受八股之害,坐井观天者十余载,井圈者,八股也。年十九,中秀才,常州知府谭序初公喜余帖括文,大户陆家也慕名聘为西宾,以束惰购得陈寿《三国志》一部,始知史一学,乃焚八股文选本,弃试帖诗,每夜鸡不鸣不寝,黎明即起,兀坐窗前,捧读史书,食则置案上,不忍释卷。馆于陆、于二家四载,谭公升任徐海道,聘为幕宾。又一年,始知治史先当精《小学》,发愤读《史记》、《汉书》,二十五岁方诵《文选》,熟记骈文百佘篇,略窥其妙,草《灯华赋》、《火轮船赋》,自昆陵以至常熟、苏州、无锡一带,传颂颇广,基础乃得力于庾开府,因更名庾字敬山,敬庾子山也。光绪十一年,在京执教鞭,南返武进,川资及时光皆不许可,乃改大兴县籍,易现名就近赴试,中举人。愿汝等勉之!毋空白少年头也。”
我向老人询问了他在北京、奉天、淳安办学情形,作为我办专修馆的借鉴。
姑父说:“习绘事、治史均当以人品为重。人之患在贪,立身首在不苟取,自幼即当如是。”
姑父讲了一个小故事,对每个人都有教益。
姑父六岁,全家住在靖江。他的父亲庭芝公以文墨为生,收入极少,常常用豆腐渣果腹,还时而断炊。有一天,他在田埂上玩,看到一只木鱼,觉得很好玩,就一边敲着,一边走回家。庭芝公一见便问木鱼从何而得,姑父如实禀告,庭芝公大怒说:“别人丢失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拾回来呢?现在谋生艰难,沐鱼是和尚化缘诵经换取衣食之具,你拿来作玩具,不是要断绝人家的生计么?”庭芝公将姑父拉到田埂上站着,等候失主来取,一连三天。没有人来找,姑父便将木鱼扔在地上,空手随父回去。
姑父讲到庭芝公对他气节方面的磨砺,声调变得低沉虔敬,充满赤子之情,灰白的浓眉微蹙,晶亮的大滴泪珠,从深深的眼窝中涔涔地流出来。
孩子们垂手肃立,陷入沉思。姑父默然良久,拢起双手,在庭间徘徊,那嗓音更亲切了:“孩子们!尔等衣食不缺,能读书习画,当惜福发愤,忆予十四时习为诗,姑苏诸邑发音,平、上、去、入多不准,思得《鱼鼓轩诗韵》一部,仅需二百文,累欲求先父买书,苦于生计,殊难启齿,而为学不欲后于同窗,乃斗胆索书,先父无言长叹而已,予惶悚不敢言。又越数月之久,方得韵书。汝等不勉学,岂不负大好韶华?岁月如白驹过隙,勉之哉!”
姑父回去之后,父亲对我和姐姐们说:“姑父绝顶聪明,七岁之后,患疟疾三年,体格大亏,是以身材矮小,体貌清癯。他随父读书,极易成诵。十二岁从钱锡藩先生读《四书》、《诗经》,钱翁以严责学子知名,姑父从未受责。稍后随何晋甫先生就读,何先生常常说:‘吾门下弟子甚多,屠某无人企及,他年传吾学者必此生!’尔等应事若生父严师,受惠不尽!”
“姑父做过一些什么事情?怎么说他当七品县令是很大的委屈呢?”我有些惶惑。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说:“此老一向不肯炫耀自己,我们虽是至亲,所闻也不多,但大抵还是知道一些的。”
我给父亲沏上一杯热茶,他讲到姑父,心情很激动。
姑父1886年离京赴江西,襄阅考卷,次年赴湖北受吏部侍郎张仁黻之聘阅卷,事毕,丁父忧返常州,大恸之后,身体瘦损,而家娃贫难以守制,得张之洞聘,就任广州广雅书局襄校,兼广东省舆图局总纂。不久,兼广雅书院教授,声誉雀起,慕名来学的士子日多。
羊城二载,买书千卷,搜求善本,丹铅批校,夜间困倦,以素菜两碟浊酒一壶助兴,笔与筷子交替使用,乐在其中,学殖猛进,但在健康方面,付出代价很大。
l890年,张之洞调两湖总督,电催姑父赴武昌分教两湖书院,兼督幕文案,而时广东地图测绘,正在繁忙之际,姑父怕中途易人,功亏一篑,为了保证质量,日夜兼行,奋不顾身,图甫竣稿,人即昏迷数小时之久,幸名医抢救,灌服清化肉桂,乃渐娃。同僚景仰,称道不已。
翌年入京会试,中进士,殿试时,主考袁爽秋阅卷,奇姑父文章,环诵多遍,拍案叫好时,卷落笔上,污一大墨点,原拟以前三名入荐,但此卷已经不能送给皇帝过目,结果以三甲十名、朝考一等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榜出谢师,袁老先生如实相告,深觉屈才,引为内咎。姑父坦然一笑,不以为意,反而宽慰袁爽秋。袁叹服姑父心胸淡泊,彼此间很相投。
1894年,甲午海战,中国水师败于日本,姑父被任五城团练局总稽查,监督本部火药库康字工程营,并授工部主事衔。
越岁,去黑龙江查办漠河金矿,事毕留黑龙江六年,任舆图局总办。姑父历年治辽、金、元三史,聚集史料,加以贯通,发现疏漏谬误互相抵触处不少。文人坐书斋之内著书,尤其在历史地理方面,每与实况相违,姑父决心从此突破,首创测绘讲习所,招募有志有基础士人,加以培育,又亲临现场,出入狂风大雪中,不避艰苦,原始森林,绝壁河谷,穷年踏察,绘成草图,再返城校勘编订精绘,积劳成疾,失眠四十多天,恩西山将军见他病情危重,赠血片鹿茸一架,服后渐安。
在清廷议办东清铁路期间,姑父还兼镇连军营务处差,主持五城木植公司工作,杂事甚多。姑父谢绝串门子,以午夜时间,逐渐撰写成《黑龙江驿程日记》四卷。笺注《洛阳伽兰记》五卷,附校勘记五卷。《元秘史注》十五卷。皆精心之作。
l900年(庚子)恩西山病故,寿山继任黑龙江将军。延请姑父为幕府记室。当时帝俄军队时常侵入边境,烧杀淫掠,作恶多端,民情激愤。寿山是一位爱国将领,不肯媚外,但也有统治阶级的局限性,一是相信义和拳的符咒神拳可胜洋枪洋炮;二是轻敌;三是刚愎自用,忌才。当他主张向俄舰开炮时姑父提出四条理由。要他训练军旅,不能仓皇出战,寿山不听,开炮后俄军借此事端南侵,瑗珲陷落,副都统凤山殉难,呼伦贝尔副都统退守大岭。寿山怕姑父阻止轻率出击事上奏使他获咎,决计要寻衅杀害。姑父知道黑龙江不能容身,加上身染有病,决计请假南归就医,即日获准,星夜买舟浮那江而下,至伯都讷,果然寿山派人自陆路追杀,因已出境,扑空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