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闻讯,化装商人,购车备马,取道蒙古南行。到肃滚淖尔时遇到强盗,衣物被洗劫,姑父不以为意,而在东北著作,除日记外,全部都被掳去散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惋惜之情,难以描述。及至牛川,又遇绿林好汉,见他囊空如洗,并未留难。
姑父经大同到了大会县,县令丁象明是同年好友,乃设宴相待,由镇台及诸官作陪。姑父见丁令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便问其故。丁令告以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那拉氏及德宗逃往西安,百姓死伤甚多,董福祥部有溃兵千余人,携有毛瑟枪,不敢御外侮,却鱼肉百姓,沿途骚扰,甚于土匪。现已奔至大同,满城惊惧。镇台拟率绿营兵阻击溃军,虽火器甚差,唯有拚老命以保护城市而已。姑父推杯起立,详说迎战人亡城破,百姓仍不保,于国事无补,于市民无益,激变溃军,上峰亦必谴责,将不可收拾,而董兵多甘肃陕西人,思乡心切,无粮无饷,出于饥困,不如安抚,收其枪支,押送出境,地方及溃军均受益。众人听姑父陈词恺切,深以为是,而府库无银,难以如愿。姑父挺身而出,到各大商号陈说利害,为时一日,募银数千两。溃卒缴械得资,欣然散去,附近由是得安。
数日后,德兵数十骑为侦察董兵下落过境,城内官员,震惊不已。姑父偕丁令与一法国牧师徒手三骑,迳晤德兵领队,德兵严枪以待,姑父等与领队以礼相见,请洋兵不要扰民,城中新获武器,誓死坚守,兵戎相见,对德军不利。德军见来者不亢不卑,乃宿于驿馆,次日撤归,百姓未伤,姑父胆略,“传为美谈。辛丑和约既订,丧权辱国,姑父在旅途中竟日痛哭,而报国无门,无可奈何。
姑父南归,居扬州一年,筹建仪董学校,因经费短缺停办。。学生中有成绩优良者,一一推荐人京师大学肄业。
我听到父亲讲述这些往事,才知道姑父去当县令虽然委屈,还是想在二隅之地施展抱负,报答父老。
我访问了孝宦、孝实两位表兄,他们谈起了随父去淳安的见闻,可惜年代久远,大多忘却。
淳安地瘠民贫,偏处一角,无迎来送往的官场应酬。姑父下车伊始,便以三月时间,将历年陈案全部结清。几个喜欢挑衅寻事的讼棍,都被姑父揭露,训斥之后,唯唯而去,不敢再无事生非。
为了开浚民智,姑父在梅花书院旧址创办初级师范学校,自兼校长,亲笔驰函京、沪、杭等地,礼聘英文、算学、乐歌(音乐)、理工教师数人。学校员工,由县衙职员兼任,姑父按时上国文、史学、地理三科课程,皆不索酬。经费由来有二:一是增收百分之五厘捐,二是姑父深夜微行,深入巷间抓赌,获得罚金,添置图书仪器。
姑父下令将旧存考棚等不合用房屋拆去,参考西洋学校图片,另盖实验室、仪器室、教室、自修室三十多间,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在三伏炎天,姑父亲临工地,不以为苦。校门口有几亩荒地,垃圾成山,命系狱囚人清理,还携带两位表兄,去捡瓦片砖头,拔除杂草,带动师生,迅速辟为操场,开军事体操课。学校教学质量既高,驰誉日远,徽州来了两名秀才,报名入学,成为口碑。。有些私塾蒙师,对办校一事甚为恼怒,讥姑父为“洋翰林”,姑父从不计较,并多次集市民于操场,发表演说,晓喻国家大势及兴学之必要,措词恳切,闻者感动,各种非议,云散烟消。办学之事上奏,拟升任学部二等咨议官,因荣禄挟旧隙阻止,未能北行。
浙江巡抚延为记室,兼学务公所提调,署理西防同知。任满,去南京为端方督幕,对于官府应对觉得疲惫,恰好张季直先生请他去南通,便去就任国文专修馆长。
姑父原配王夫人在杭州逝世,1909年3月,21日,同我的姑母结婚。姑母相貌端丽,心地善良,患有癔症,三十多岁,没有出嫁。姑父知道有病才来求亲的,他对我父亲说:“表妹斯人斯疾,不掩其德其才,得伊人伴读,于愿足矣。病不足畏,才难得也!”这些话深深地感动了姑母,婚后竟没有再犯过病,二老相处,甚为和谐。
1911年6月,姑父自南通返家,被乡里推举为农会会长。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长江下游,陆续响应,清廷很快失去控制。姑父曾说:“朝廷腐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不作根本改革,国将不保,民亦难存。”姑父闻故交陈其美举义帜于申江,乃联络常州志士,招练民团,保卫桑梓。
武进乡绅恽祖祁行八,人称恽老八,为人颟顸,官居江防统领。姑父为了地方公益,曾和此人发生过争辩,后来元博表兄为了办学,又和恽家发生冲突。恽老八赴省上告,讼事未赢,怀恨在心,听到姑父已招民团数百人住在常州中学宿舍之内,便带领江防营大量清兵攻打中学,扬言扑“盗”,志在暗杀姑父,于是炮火齐发,必欲得而后甘。
姑父闻枪声紧密,越围墙东出,潜行至城下,觉身后追兵甚急,乃从城墙上跳下,双脚重伤,不能行。黎明,天宁寺和尚来附近浇菜,忙将姑父背到寺中隐藏,夜间雇船送苏州就医,得以幸免于难。
就在这天夜里,先有清兵来家中搜索,未抓到姑父,使姑母非常不安,继而枪声彻夜不止,估计姑父必死无疑,她是不愿独生的,就从后门出去,跳人运河,遗体随水漂流十多里,我和表兄们将棺木迎归,安葬之日,父亲和姑父互相安慰,彼此流泪不止,我们下辈人嚎啕大哭,姑父内心的创伤很沉重,逢人便说:“夫人为我而死,此生更无知己了!”
就在这天晚上,被围民团及市民奋起,宣布常州光复,知州知县,全部被逐。恽老八逃到上海,江防营清兵作鸟兽散。
地方群众选派代表,将姑父迎归常州,推为民政长。姑父说:“常州人办常州事极难,过宽养痈成患,严必召谤,还是另请贤者为是!”推让多次,方肯就职。于是整理赋税,禁鸦片赌博,兴办学校,补路修桥,颇有政声。因为革命刚刚胜利,民气昭苏,人心思治,不法之徒,土豪劣绅,比较收敛,姑父不谋私利,忠厚对人,虽有劣董忌而散布流言,不能中伤。
1913年,袁世凯下令废除民选长官制度,江苏省长委命姑父为县知事,姑父婉辞说:“我已年老,富贵姑浮云,何况区区县令?以父老盛情难却,视事二年,决不再向俗束折腰,闭门著书,了吾素愿。”
姑父以五年岁月,写成《蒙兀儿史记》,现已由中华书局出版。
1917年,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长,兼长国史馆,聘为总纂,允许他南北往来自由,不需长驻馆内,他多次向我称颂蔡老,推为知音。只因平时嗜酒,视力锐减,常以此为苦。
姑父最后的一段岁月,并不是在书斋中度过,而是花在水利。和修路上。
为了修路,他手持募捐簿,亲临各户,说服动员,款聚之后,亲自丈量,分缓急两批,逐段修好,方便行人。
武进北塘等河,雨天极易涝,天稍旱则干涸,船不能过。经县农会及各乡推选,任姑父为水利筹备处总董,他走遍四乡,踏查流量及诸河淤塞情况,向三十六乡代表报告,经反复研究,始定北塘、孟河、澡港等四河先修,而北塘一河,大渠七、八条,小渠三十多,’本县境内仅五十多里,大部在江阴及常熟,预计需费十万元,而平时每年按亩所收水利经费不足六千元.乃与沿河六乡父老商定,从亩捐、商捐、船捐,公平负担,得经费一万元。省内官员以花费过大,从中阻挠,姑父驰书江苏当局,痛说利害,省府资助二万元。开工后,用多部抽水机,拆除渔簖,河边泉眼近千处,边抽边涌,历时一月,才将水抽毕,破土不久,雨雪连绵,河水复涨,多处堤坝断裂,众议纷纭,冷嘲热讽,此起彼落。姑父头晕目眩,命两表兄搀扶,白天两过工程险段,夜间携酒一壶,作为兴奋剂,提灯巡查,黎明方上船假寐三小时,诚恳勤勉,感动民工绅商,水戽清后,工效渐高。姑父说:“不贾余勇,前功尽弃,家有微少积蓄,倾囊以付,速募准工四千,星夜兼行,竣工而后,与父老尽醉赋诗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