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天后,新堤高耸,河水清彻,舟行如箭,直达古运河。万人空巷,全县欢腾。姑父两眼如炭火,背已微微佝偻,肠胃大伤,经常呕吐,致命大病,已潜入腑脏。
1921年,东南几省濠雨成灾,泽国茫茫,人畜死伤无数,常州亦当其冲。姑父扶病募款救灾,几次昏厥,苏醒即操劳如故,复患泄泻,形消骨立,嗓音半哑,坐下不能起,二表兄恳求,医师苦劝,始卧床二日,适有人送来江浙二省水利规划,姑父一看,尽是闭门造车,痴人说梦。乃假装睡着,半夜闭门燃灯,狂草七千言,加以驳斥,提出匡正之法,而腹痛如绞,病更加剧,一日之后,即呼吸微弱,群医无策,8月15日晨7时,溘然长逝。
姑父平生最景仰司马迁,豪爽有侠气,为文无藻饰,做事重诺言。每当半醉之际,或高声朗诵《报任少卿书》,窗上玻璃嗡嗡作回声。每言及政事得失,生民涂炭,时而拍案,时而扼腕,泪光晶莹,发自深心,不能自己。
老人家的思想不无局限,处在他的历史环境中,从儒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民以食为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意识出发,坐能言,起能行,以一介书生而能人绝塞边疆绘制地图,出身科举而能致力兴办学校;浮沉宦海而能不忠于一族一姓,慨然接受革命;考民风,兴水利,救灾修路,学在济世,才在任事,文在治史,德在爱民,在污浊的社会中体现了正气,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美德的典型。托尔斯泰曾把一双自己制作的靴子放在书架上,很自豪地称靴子为全集的一卷。姑父的作品并不限于文章,学校、道路、河流,给后辈留下的风范,都是他文字著作的补充和扩展,二者都值得重视。因为人格高比文字美更难。
海粟少年无知,承姑父错爱,曾以文史相勉。过早离家,颠顿荒忽,当时不知姑父过人之处何在,失去聆教机会,未能继承学术,午夜扪心,背如芒刺。现在有了历史的距离,能看出山的高度,但已经太迟了。
顺便讲一下题外话:姑父很爱松树,案头盆景,壁上立轴都是青松。有一次来我家小饮之后,看到母亲教我读王勃《滕王阁序》,很风趣地说:“嫂夫人!一口吃不成胖子,孩子太小,念长文章不行。王序也太华丽了,还可以找些有骨格的短东西来教季芳啊!”
“请姑父教一段吧!”母亲谦和地笑了。
“念一段谢偃的《高松赋》吧!先背熟再开讲!”姑父一句一句教我,讲到松的品质,大动感情,手挥眼笑,意气乃若少年。以下这段话不仅咏叹乔松,无妨看作他赠给孩子们的座右铭,也可以看成他精神的写照:
“感天地之粹质,秉阴阳之精纯,根含冰而弥固,枝负雪而更新。既无惧乎玄月,宁有悦乎芳春?!含奇文而养劲、收高洁而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