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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童年(2)
    其实,所谓牧歌云云,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种假象。当时,抗日运动正在高涨,贵阳一中也来了许多“下江”学生和先生。他们教大家唱抗日歌曲,诸如“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之类,我都是当时学会的。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位美术老师,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吴夔。我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夔字太难写,母亲教我写了多遍。他教学生用当地出产的白黏土做各种小巧的坛坛罐罐,然后用·个铜钱在上面来回蹭,白黏土上就染上一层淡淡的美丽的绿色。他又教学生用木头雕刻简单的版面,刻的大都是肌肉隆起的臂膀和喊叫的张开的大嘴。版画上都刻着抗日的大字标语。学生们都很喜欢他,特别是我的小姨,母亲唯一的妹妹,当时是贵阳一中的学生。父母在乡间很少招待客人,这位吴先生却是例外,记得他来过好几次,和父母谈得很高兴。于是,来到了大清洗的那一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吴先生和两个学生被抓走了,警车呼啸着,穿过我们窗前的小路。不久,传来消息,说吴先生一抓到城里就被枪毙了,他是共产党员!接着又有一些学生失踪。母亲把追求进步的小姨囚禁在家,也不让她上学,她大哭大闹也没用。就在这个夏天,父亲被解聘,失了业。那是1941年,我十岁。

    我们一家凄凄凉凉地回到了贵阳。原来的房子已租给别人,我们无处可去,只好挤进“老公馆”。所谓“老公馆”,就是祖父去世前与他的五房儿子共居的处所。老屋很大,共有六进,从一条街进去,打从另一条街出来。祖父死后,五兄弟分家,有的分了田产,有的分了商号,父亲分了整个后花园,当医生的伯父分了大部分老宅,但其中有一进留作祭祀之用,由祖父的姨太太管理。她住在楼上,楼下是堂屋,供着祖父母的画像和“神主牌”,每天黄昏,由楼上的姨奶烧香,敲磬。堂屋旁边还有一间空屋,我们一家四口就搬了进去。和原来的大花园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

    父亲失业,坐吃山空。更不幸的是当时政府决定修一条大马路,据说原来的计划并非像后来那样,就是因为父亲坚决拒绝行贿,一条大路硬是从我们的花园中央蛮横地穿了过去。花园中的这个厅,那个楼,当然也全都拆得七零八落。父亲为了在马路两旁勉强修成两座小楼,耗尽了全部资财,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房子仍然未能盖成,只好把修了一半的房子让给别人,修建费抵作20年租金。这就是说,20年内,父亲不可能再从房子得到任何收益。

    我们真是过了一段非常穷困的日子。我常陪母亲到贵阳专门收购破烂的金沙坡去卖东西。几乎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记得有一次,母亲把父亲过去照相用作底片的玻璃洗得干干净净,一扎扎捆得整整齐齐,装了一篮子,拿到金沙坡,人家不愿买,说了很多好话才卖了五毛钱。母亲和我真是一路滴着眼泪回家。更难堪的是,当时已是贵阳名医的伯父,事业非常发达。他的私人医院占据了大部分老宅,而且修缮一新。许多权贵都来和他结交。就在同一院内,他们家天天灯火辉煌,宾客盈门。我的六个堂兄弟都穿着时髦,请有家庭教师每天补习功课。我和他们常一起在院子里玩,每到下午三点,就是他们的母亲给他们分发糖果点心的时候。这时,母亲总是紧关房门,把我和弟弟死死地关在屋里。在这一段时间里,父亲很颓丧,母亲和我却更坚定了奋发图强,将来出人头地的决心。

    生活的转机有时来得好奇怪!父亲偶然碰到了一个北京大学的老同学,他正在为刚成立不久的贵州大学招兵买马,一谈之下,父亲当即被聘为贵州大学英文系讲师,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我们一家高高兴兴地般到了贵州大学所在地花溪。说起花溪,也真是有缘分。当时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小镇,一湾翠色的清溪在碧绿的田野间缓缓流淌,四周青山环绕,处处绿树丛生,离贵阳市中心40多里地,但多少年来,这块宝地却不为人知。

    大约还在抗日战争爆发三四年前,喜爱爬山越野的父亲就发现了这一片世外桃源。那时这里还只是一片不为人知的,只是种家族聚居的荒山僻野。如果你不能步行40里,你就决无可能亲自领略这一派人间仙境。父亲一心向往西方生活方式,也想在城外拥有一间幽静的别墅。他花了很少一点钱在花溪(当时的名称是“花格佬”)买了一小片地,就地取材,依山傍水,用青石和松木在高高的石基上修建一座长三间的房子,前面有宽宽的阳台,两边有小小的耳房,走下七层台阶,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周围镶着石板小路,路和草地之间,是一圈色彩鲜艳的蝴蝶花和落地梅。跨过草地,是一道矮矮的石墙,墙外是一片菜地,然后是篱笆。篱笆外便是那条清澈的小溪了,它是大花溪河的一道小小的支流。草地的左边是一座未开发的,荒草与石头交错的小山。最好玩的是在篱笆与小山接界之处,却是一间木结构的小小的厕所,厕所前面有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白石。后来,我常常坐在这块大白石上,用上厕所作掩护,读父母不愿意我读的《江湖奇侠传》和张恨水的言情小说。草地的右侧则是一间厨房和一间储藏室,父亲雇来看房子和种花草的一个孤单老人就住在这里。听说他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个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老兵。几年后,这位孤独的老人一病不起,父亲一怕传染,二不愿有人死在自己的家里,就在墙外搭了一个草棚,将老人搬进去。我每天给他送水送饭送药,心里总感到很难过,很不忍,觉得我和父亲一起做了亏心的事。这是我第一次朦胧体验到人间的不平,此是后话。当年,这位老兵可真把房子、菜地、花园全都收拾得一无瑕疵,可惜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实际上,抗战前我和母亲只去过一次,是乘轿子去的。那次,新居落成,父亲大宴宾客,游山玩水,唱歌跳舞,又是听音乐,又是野餐,很是热闹了好几天。平时,父亲倒是常去的,他喜欢步行,认为那是一种很好的锻炼。

    这次回返花溪的机缘简直使父亲欣喜若狂。虽然他的别墅离贵州大学足有10里之遥,他也宁可每天步行上课,而不愿住进大学教师宿舍。后来他为此几乎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他和母亲在这里一住就是30年。五十年代,当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北京念书或工作时,他忽然得了脑血栓,人事不知,昏迷不醒。那幢别野修建在种家族聚居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离镇上的小医院还有10多里地,既没有车,也没有电话,一时间更叫不来帮手。母亲怎么把父亲弄到医院,父亲又怎么能全无后遗症地恢复了健康,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不可思议!

    我快乐地在花溪度过了我的初中时代。母亲因为在我就读的贵阳女中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心情比过去好多了。她担任的课程是美术和劳作。她教我们用白粘土作小器皿,并用铜板磨上淡淡的绿色。我知道这是为了纪念那位被枪杀的年轻美术教师吴夔。母亲还教我们用粗毛线在麻布上绣十字花,她也教我们铅笔画、水彩画、写生和素描。总之,她的教法是相当新潮的。她非常爱艺术,也爱她的学生。据说她和父亲结婚的条件就是婚后送她到上海读书学画,但是由于过早地怀上了我,一切计划就都不得不付诸东流!后来母亲和父亲吵架时,总是恨恨地骂他毁了她的一生。其实父亲也并非不感到内疚。在我两三岁时,父亲曾带着我和母亲去到杭州,让母亲在那里上了著名的杭州艺专。但是不到半年,由于我不知道的什么原因,我们一家又回到了贵阳。

    总之,我们在花溪的生活又恢复到过去的情调:在小溪边野餐,看日落,爬山,做点心,赶集,只是这里的集市要比乌当大得多了,父亲又开始快乐地唱他那些永远唱不完的老歌。

    我在贵阳女中念完了三年初中。这个刚从城市里迁来的学校集中了一批相当优秀的师资。我最喜欢的一门课是国文。老师是刚从北方逃难南来的一位“下工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叫朱桐仙。她也不愿住在学校附近,却在我们家那座小山上,比我们家更高一些的地方,租了两间农民的房子。她单身一人,家中却很热闹,常有许多年轻的来访者。母亲不大喜欢她,常在背后指责她走起路来,扭得太厉害,故意卖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