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父亲去母亲那儿将近一年的今日今时,这套房子显得出奇的空旷,总让人感到在电视机前,父亲依然非常投入,摇头晃脑、击掌打拍子听戏的悠然自得的神情历历在目;总觉得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还像以前那样在我眼前慢慢地、轻轻地移动,目光里充满着述说不尽又无从述说的无限情义。“该做饭了!”“还不休息?”吊在他的嘴边,一天到晚就是这么两句。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对父亲来说,是诗,对我来说,也是诗,是肺腑之言,是天机自动,是天籁自鸣,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读懂的、永远在这套房间里回荡、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失的父亲的歌、母亲的吻。
父亲死了,寿终正寝。家史的一页掀过去了,上接的一代断裂了,一个人所标志的时代终结了,从此,一个大家族彻底解体了。作为人子,不理解形而上的父爱就是不理解传统,就不会形而下地以父爱爱子。现在,一大家人分而居之,天南地北,多少年难得见上一面,大家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一套,田园牧歌式的、宗法森严的“四世同堂”,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所以,父亲对于儿子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即第三代,第四代或者第五代的影响,只能通过我们儿子一代即第二代发生作用。文明社会家庭急遽的兄弟“单过”的走势,使得族权象征的老爷爷的形象,在各自为政的诸侯国里迅速淡化。陌生的寿星老儿在存在,对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在第二代兄弟姐妹之间,老人也不过是维系孝悌忠信的一条可有可无的纽带,各人有各人的系列、各人的摊子。所以,尽管“满床笏”,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属于他老人家这一血脉的大大小小竞有好几十口子,可是,调谁来侍奉堂前都不可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不是不情愿,而是动不了。老人感到孤独,老人成了漂泊者、多余的人。老人越是长寿,按世俗的说法越是有福,本人之福、子孙之福;然而,老人越是有福,越感到寂寞,新生代越觉得陌生。所以,老人升天,纽带中断,象征消失,大家庭解体,接下来的,是大哥和我,在子子孙孙、孙孙子子、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各路诸侯间继续充当族权的象征和亲情的纽带。想来凄然,但未必不是社会的进步。
父亲沉疴在床时,暗中让二女婿无论如何弄点“安乐剂”偷偷交给他。他怎么知道有什么“安乐剂”?真有“安乐剂”这种内服的药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唉,人活多少是个够呢!”越琢磨这句父亲晚年唏嘘叹惋的老话,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
我决定搬进父亲住过的这间小屋。我现在已经睡在父亲睡过的木板床上。我尽量做着同父亲一样的梦,潜心体验一个作为人祖的老人一生的滋味和他弥留期间的复杂心态。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不辱父教,恪守家风,也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留下什么,我也不想叫他们为我奉献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嚎叫、不呻唤,免得儿孙们看见难过。眼睛一闭,走人,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儿孙自有儿孙福”,该干什么干什么。死了拉倒,有你没你一个样,就像父亲他老人家临终时泰然处之,让床边的后辈们自个去琢磨、去理解的那样。
可怜的父亲,越是长寿,越有零落之感,可是,谁也没有多嫌过他。在这个喧嚣的大家族中,现在想来,他孤独,然而,“吾道不孤”,他已经感到十二万分的满意。
壶中天地
司马中原
情景从记忆里展现出来。色调灰黄沉黯,那条长街上,一共有四爿酒坊。东街的东义和酒坊,规模宏大,从前到后十几进房合,据说有九十九间之多。但我记事时,它已经歇业了。北街的协和酒坊是我伯父开设的,紧邻着家宅,工人采面时,隔着长墙都能嗅着面粉的香味。这两爿俗称大酒糟坊,都是制造味香色醇的大面酒。另两家记不清招牌名号了,一家在狭巷里,一家在街后,都制造小高梁,俗称小叶子酒。
父亲也是爱酒的人,这使我自小就闻惯了酒香。但也仅止于伸着鼻尖,在杯口上闻嗅闻嗅而已。父亲爱酒,却从不狂饮或暴饮,而且早餐从不喝酒,唯有在黄昏晚膳时,备几碟精致的小菜,不经心的独酌一杯或是两杯,一边酌着酒,一面咿咿唔唔的吟哦着。好像藉着诗和酒,抒发出闷在心里的一点儿什么。
到了秋季,霜寒月白的夜晚,西风卷动一庭干菜,窸窣响着。父亲买得透肥的灯笼蟹,一时兴动,也会傍窗夜饮,喝得脸泛酡红。他半白的头颅,像风里的白菊般的摇晃着,吟声也多了,半分的悲凄。冬季呢?门窗都关严了,还挂上厚重的棉制的帘子。风吼声虽仍隐约可闻,但总隔一层。宽边带架的铜炉里,旺燃着红炽炽的炭火。镂花吊灯把花格形的影子映落在白壁上,轻轻流转。父亲会把锡壶里的酒,置在炉边温着,消消停停的浅酌。等我倦得几乎抬不起眼皮了,半醒半睡的艨胧中,仍能听得见他断断续续的低吟声。
那时我根本没有品尝过酒,却深深迷上了那种安闲自得的独酌的情韵。父亲端着杯,仿佛并不是在饮酒,而是在饮着窗外的黄昏和金鳞般的霞云,饮着一楼悄然而来的瞑色,饮着寒夜乳色的月光。也许酒就是那样的罗?风声,檐沥,画里的山水,诗中的章句,红红的炉火,明亮的灯色,都仿佛能注入酒盏,一仰而人肺腑,转化为一片咿唔的吟哦。
如此看来,我也非品尝品尝不可了。头一回尝酒不是用杯子,是用筷端蘸着一点儿,点在苦尖上的,哦!辣得人眼泪直淌,好半天张不开嘴来。尽管如此,却使我好奇的探究心更加强烈了。为什么乡野上的人们会喜欢喝这种辣水呢?每遇逢集,酒坊的柜台外面,挤满了沽酒的人,有的用方形锡壶,有的用圆形锡壶,有的用玻璃瓶子,有的用乾黄葫芦。街两边的饭铺里,凡是有的座头上,几乎无一不抓着酒壶,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的。看来酒虽辛辣,也辣得有些道理了。
正因如此,我便常跑到伯父开设的酒坊里去,痴痴的看着酒师傅们制酒。酒坊后屋里,有八个青砖砌成的发酵槽,北面大仓里,装满从各地搜购来的高梁。大仓傍有磨坊,四盘磨整天碾着麦子。’粗粗碾过的碎麦是做曲用的;先把它调成厚糊状,拌人曲母,经很多人赤足踩踏,然后倾进长方形的木模,经过曝晒,晒乾后脱出来,一块块像是古老的青砖,一般称它叫曲饼。曲饼被叠放在曲屋里,紧密的封严门窗,使它发酵。
高梁新蒸出来,趁热摊放在制酒作坊的地面上,师傅们用木扰为它翻拌进适量的曲粉,把这些用以蒸酒的原料倾进发酵槽里去,面上覆上麦草,再用泥浆封妥,经过一段发酵的时间,便能启封,用以蒸酒了。
蒸酒器是很巨大的;最下层是灶膛,烧着旺炽的劈柴火。灶.膛上燉有一口极大的特制生铁锅,锅上围着一人多高的木甑儿,甑里放着酒糟。甑顶是密封的,嵌进一双全由锡质打成的酒锅,酒锅的形式像一把巨大的长嘴壶,壶口下面就是酒坛子。
灶膛的火,使铁锅的水沸腾,高梁制成的酒糟被蒸透了,蒸气聚到锡锅里,顺着锅嘴流出来,那便是酒了。酒坊里有五六个制酒的师傅,他们都是伯父从北边很远的地方礼聘来的。据说他们都具有多年制酒的经验,对于调曲、发酵、火功,都控制得宜,蒸出来的酒才会宽和浓郁,别有一股芬芳。他们工作时,都穿着青布衣裤,更用青巾包着头;领班的大师傅,脑袋上还盘着一根细长而且怪气的辫子。坊里很闷热,他们口渴时,喝的不是茶水,却是热气蒸腾的酒,一仰头就是一大碗。
“喝喝看,小把戏,热的酒不辣的。”
我真的用手指蘸着尝过,新淌出来的酒,果然不很辣,还带点儿淡淡的沁甜。
酒蒸妥了,一部份零售的酒,经过掺花分等,分别装入酒瓮、酒糟,通常都要经过三次蒸馏,每次出槽后再行加曲。头一次蒸馏的味烈,不算上品;再次蒸馏的味醇,称二锅头,深为酒客所嗜;最后蒸馏的酒尾,味道淡薄,售价也便宜得多。所谓掺花,实在就是渗水。据大师傅说:大曲酒性烈,酒劲十足,一般酒客要是过量放饮,能够醉死;适度掺水,去中和酒的烈性是必要的;掺水若干,他们只要用竹制的酒端子把酒旋动,舀起一杓来,看酒面泛出的泡沫,俗称数酒花,就知道了。通常酒里掺花,以中和酒性但不影响酒味香醇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