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对于尼利尔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幼年时,那是与好友们一起爬树、捉鱼、上蹿下跳的乐趣。
在青年时,那是眼睁睁地目睹亲人与族人一个个因为天灾而死去时感受到的东西。
长大后,更是要背负许多人所托付的期望和重任,一直不敢懈怠,一直不敢偷懒,那肩膀上压着的沉甸甸的事物。
然而,直到人生的最后,他才终于有机会做回自己。
恍惚中,身上的重担被挪开了。
也许是太过疲惫,也许是周围的泥水带着难以洗净的泥土腥臭气息,尼利尔在水中勉强睁开眼。
隐约间,有一只熟悉又陌生的手伸进了水里,向他探过来
阿洛
他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这个尘封多年的好友名字,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手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
年迈的长者被人小心地拉出了水中,然而救助他的那个人用另一只手散发出一团金色的光芒,按在了老人那受到重创的胸腹处。
温暖又干燥的光,像是灌注了生命的能量,一度让他的体温回到正常。
但尼利尔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觉罢了。
“塔尼斯特大人”老人不敢置信地说。
这位魔神的友人、昔日树屋部落的庇护者,不是在远处打仗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因此他急得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一把按住对方银白色的金属护腕,试图阻止褪色者“先别管我洪水洪水”
尼利尔的意思是洪水比他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别担心,尼利尔。”褪色者脸上那一顶冰冷无情的覆面头盔消散了,露出了发丝因为汗水而黏在脸上、略显疲惫和阴沉的模样。
“我已经分出力量去遏制这场灾难了。”
与此同时,天衡山方向,那只急速飞来的巨鸟降下高度,当接触水面时,她骤然化作了一尊浑然燃烧着深红色火焰的魁梧巨人
深红色的诡异火焰从头到脚都在燃烧,哪怕是在水中也不肯熄灭这片怒火。
在火焰中,唯有褪色者的那双黯淡蓝眸在火焰背后一闪而逝。
身高超过上百米的魁梧巨人迈动步伐,在洪水中奔跑,每走一步都堪称是地动山摇。只见她冲上前去,一拳打在了与“阵魂玄武”所缠斗的恶螭残魂身上
“孽障还敢在此作祟”火焰的巨人那如同熔炉一样的胸膛里传出了低沉磁性的怒吼,“千岩军,去疏散洪水的水流,我来对付这手下败将”
玄武顿了顿貌似沉重实则在水里非常灵活的龟甲身躯,转头游入水中“是,副帅大人。”
那恶螭的残魂也不知道是感知到这仇人的到来,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当即操控着更大的水流,铺天盖地的咬杀向火焰巨人
巨人愈发愤怒,身上的火焰膨胀开,这令她看起来几乎化作了这昏暗风雨中的一轮烈日,熊熊燃烧着自身,挥动铁拳,召唤魔法飞剑斩击这片洪流。
“是这样啊”尼利尔看不见山那边的火焰巨人,但他相信塔尼斯特是不会欺骗他的,因此他放松了下来,完全瘫软在女儿阿秀的怀里,气若游丝地看着这乌云密布的天空。
“爹爹求你,不要离开我们”
阿秀绝望地抱着自己的老爹,抽泣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如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老人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我尼利尔抱歉。”
褪
色者站在他们的面前,垂下了头颅,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歉意。
她的疗愈祷告的确是能够给人回复一定的伤势,但前提是不能是太过彻底的致命伤。
如果一个人被腰斩或者砍头了,回再多的血又有什么用呢
被山石击中了腰侧,带走了不少血肉,以及老年人的脊椎被碾压碎裂尼利尔如今已经逐渐不能动弹了。神经的断裂让他痛不欲生,以及失去了对全身的控制。
“不是你的错,塔尼斯特。你一直一直都在帮我们。”尼利尔艰难地喘息着,“我们这些战士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褪色者没有说话,只是山那边拳打脚踢的动静愈发猛烈,连原本稳固下来的天衡山都在微微颤抖。
“爹,别说了,我们回家”阿秀的眼泪几乎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阿秀,让我说、说完。”
尼利尔不再看自己的女儿,而是眼珠子转动,十分祈盼地看着站在一旁的褪色者,他看着这个自己从年纪小时到年迈所认识,依旧十分漂亮年轻的外乡人与庇护者。
“塔尼斯特”
“我在。”褪色者温和地回答道,任谁也看不出此刻她的大部分力量化身正在抓着恶螭的残魂狂揍。
“你会,你会一直注视着我们吗”尼利尔问,“你会看着我的孩子,孙子,后代们直到更久远的未来吗”
“当然啊,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我跟你,我跟树屋部落之间的最初约定。”褪色者露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笑容,大滴的雨水落在了她苍白疲惫的脸上,有种触目惊心的憔悴与美丽。
尼利尔放心了。
“真好长生的神明,漫长的时光里有你们的陪伴,真好啊”
他浑浊的老眼里涌现出清晰的水光,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塔尼斯特会一直记得这契约,会保护他和昔日部落民众的后代们。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尼利尔就觉得浑身轻松,高兴得不行。
“阿秀”尼利尔忽然很严厉地呼唤女儿的名字,“你给为父听好了”
“是的,爹,我在,我在听”女儿慌乱地回答,努力止住脸上的热泪。
年迈濒死的老者躺在水流中,躺在亲人的怀里,口中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决绝“你替我告诉你的两个兄长我不管别人家,怎么做,信奉谁”
“但我尼家世世代代,都必须信奉塔尼斯特我们是最初的信徒别人可以抛弃这份信仰,只有我们不行是她保护了我们,是她把我们带到了璃月所以,阿秀,你记住了吗你记住了吗”
“不信奉变革之神的家族后代,就不应该冠以我们的姓氏”
说完这些话,尼利尔似乎耗尽了最后的这些力气,他的眼珠子向上翻动,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下颔。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坐起来,握着孩子的双手交代这些事情但浑身瘫痪的濒死之人已经做不到这点了。
“我知道了,爹,我会告诉哥哥们的”
阿秀颤抖地点头,表示记住了父亲的遗嘱。
“呼”
尼利尔的最后一口气猛然松了。
站在一旁目睹全过程的褪色者,微微睁大了黯淡的蓝眼睛。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靠近他那衰老濒死的容颜,主动开口问了这位老朋友最后一个问题。
“尼利尔,你已经是个普通的老人家了,既不是千岩军的教官,也不是身强体壮的部落战士,但为什么在危难来临时,还要去救助不认识的人”
天衡山北侧,洪水
渐渐消退,恶螭的残魂被火焰巨人打得支离破碎,但不管击碎多少次,祂都顽强地试图发起反击,重聚身形。
火焰巨人终于厌烦了这场战斗,只见她抓起了一截恶螭残魂那断裂的、烟尘般的黑色气体,抓在手里时它还试图逃逸消散。
然后,巨人将其塞进了自己那满是火焰的口中
痛苦的哀嚎声从火焰巨人的腹中传来,所有人都目睹了那惨烈的嚎叫、诅咒是如何从喉部一直向下,直至被腹中的高温与烈火完全灼烧殆尽。
剩余的残魂被这种疯狂进食的举动给吓坏了。
祂不敢再幻化,而是凝聚了最后的所有力量,朝着火焰巨人的要害之处狠狠地咬来
天衡山南侧。
意识接近消失的老人有些诧异,这是在询问我吗
塔尼斯特,你问的都是什么问题,怎么那么简单啊。
他想要微笑,想要保持最后的体面,殊不知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完全失去了活性,只有唇舌在轻轻地颤动、张合。
他说出了那个“为什么要救助别人”的答案。
“我是首领啊。”
听到这个有些意外的答案,褪色者猛地睁大了眼
同一时间,火焰的巨人一把擒拿住恶螭躯体的关节处,抡起另一侧的铁拳,狠狠地,沉重地一拳打穿了这残魂的核心
赤红的火焰瞬间蔓延开,一路向下燃烧着这片黑烟,而巨人旋即化作了一团圆滚的烈火与熔炉,将它完全吞噬进自己的腹中
天衡山上观战的众人纷纷露出了笑容赢了
这边的战场轰轰烈烈,南边的平民区里,只有站在逐渐下降的水位中显得非常安静的褪色者,以及抱着父亲僵硬发冷的尸体小声痛哭的阿秀。
褪色者眨了眨眼睛,像是从一场漫长的走神中终于挣扎清醒。
尼利尔,你明明已经不再是首领了,璃月也不是你的部落,比你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已经出现,实力强大的仙神们也会努力的保护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
更何况,你之前还很开心地跟我说什么这辈子可以当个普通人,不再需要为任何族人的生命来背负责任。
到头来你还是把璃月,当成了昔日的部落,当成了你最爱的那个大家庭。
哈哈。
她仰起头看向渐渐停止下雨的天空,长叹了一声,默然不语。
白发苍苍的长者在光芒中醒来,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浑身干爽的衣物,以及明明借给一对陌生夫妻所使用的拐杖。
这是怎么回事呢
“尼利尔”有个年轻爽朗的声音远远地呼唤他。
老人抬起了脑袋,眼中倒映出那个头发乌黑、乱糟糟如鸟窝的好友。
“又见面了,尼利尔”好友笑着说。
“阿洛”
尼利尔有些不安地握紧了自己那把藏有短剑的特制拐杖,那是陌生环境里令他唯一有点安全感的东西。
“我做得怎么样呢至今为止,我对得起你给我的余生吗”
尼利尔永远不会忘记四十多年前,正是阿洛为了救本该死去的他,才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如今的阿洛有些诧异地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更加爽快的笑脸。
“帅得要死啊兄弟”
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白色的光芒消散,露出了尼利尔所熟悉的那些人。
“大家都跟我一样,专门来迎接你了,尼利尔。”
人群中,是尼利尔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雷顿、葬身鹰腹的母亲、死于意外的长兄与姐姐们、相濡以沫一生的妻子还有许多他本以为自
己早已忘记,却发现记得分明的面孔。
“过来吧小子。”
“到我们之中来,尼利尔。”大家乐呵呵的、七嘴八舌的邀请,就好像他们生前那样。
尼利尔看向了自己的家人们“父亲,母亲”
老首领雷顿依旧是威严的模样,但柔和的目光已经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你做得很好了,尼利尔,比我们想的都更好。”
“你还在等什么”母亲面带微笑地说,“再不来的话,你最爱吃的那道菜,就要被哥哥姐姐们抢光了。”
“什么”
尼利尔做出一副假装吃惊的模样,正如他童年时那样,然后他朝着人群快步走去。
他的步履越来越轻松,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扔掉了拐杖,白发快速地变回了充满活力的原本色泽,老人斑消失,皱纹一点点地变回平整紧绷的皮肤。
那个来自部落的年轻人,最终大声欢笑着扑进了亲友们的怀抱中。
于是,他们向着光芒的更深处,头也不回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