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离得很近，如同躲在窗帘后的孩童，只需掀开一角，就能触到丝绒般柔软的质地，安德展开双翼，闭着眼睛，不自觉想象，如果掉下去了会怎么样。

    最近这样的想象越来越频繁了。

    奶奶说过，这是来自身体的警告。会飞的龙总有一天会坠入深谷死去，当他们选择饮下让双翼轻灵的泉水时，水面会闪过第一只喝下泉水的龙死去的模样。

    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金色的龙，他飞过天空，宛如霞光，让夜色久久不能和月亮同行。

    安德是青色的，没有那么醒目，地上的行人看向天空，只会觉得有一片天空的颜色略深。

    她向下俯冲，气流托起庞大的身躯，最后轻轻落在地面上。

    青色鳞片将流在上面的阳光吸收殆尽，青苔般幽深地敛去所有光彩。她仿佛一棵生长百年的大树，无需语言，无需姿势，来祈愿的人自然会奉上礼物。

    粗壮的尾巴乖巧盘起，仿佛这个世界最大的芥末味甜甜圈，一圈圈的纹路提醒安德她今年已经四百三十九岁了。

    安德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只剩下这里宇宙幸运餐厅。每年生日，她会来这里吃一碗龙须面，和厨师回忆自己的一生，去年好像回忆到七十岁了。安德眯了眯眼睛，今年从六十五岁讲起吧。

    那只龙又要来吃龙须面了

    苏简简揪了一大块面剂子，拉抻两端，对折、拉抻、对折、拉抻、对折、拉抻

    拉半天还不够那只龙塞牙缝的。

    她痛苦地再揪一大块面剂子，重复拉抻对折的动作。拉到最后，细若蚕丝而一根不断。

    她把一大团面丝放到油锅里，油烧得不算热，平静得不起一个泡泡。雪白的蚕丝浸入油中，凝固了柔柔舒展的腰肢，很快变成华美而酥脆的金线。苏简简把炸好的龙须面捞起来，撒上白糖，端给在餐厅后门盘踞的青龙。

    这只是开胃点心。

    “我的人类伙伴，你们叫龙骑士，什么骑士啊，他当时只是没钱买嘟嘟飞船送外卖。四十岁就因为喝太多酒去世了，唉，喝酒伤身呐。我接送他的孙子上幼儿园，一直送到高中，好不容易考上星际公立大学，他在单身派对上喝太多酒，酒精中毒死了”

    “我还指望他还他爷爷欠我的20枚金币”

    嚼着甜酥龙须面的青龙喋喋不休，苏简简撑着伞，身上还是落了不少龙须面碎屑。

    “后来，我和一个环保少女聊得不错，还加入了她的戒酒联盟，她邀请我参加婚礼，结果婚礼上的绣球花熏得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好嘛，新郎被喷嚏卷到柱子上骨折了，从此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要说这都是她找的男人太脆了，当年小吴被我的尾巴扇面瘫了不也没事儿。”

    小吴就是那个四十岁喝酒喝死的龙骑士。

    这仿佛是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但和所有的雨一样，总有停止的一刻。

    青龙的龙须面吃完了。

    苏简简收起伞，对这位庞大的客人鞠了一躬，“那么，龙大人，我去制作您等待很久的鱼焙面。”

    青龙恍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再聊一会儿嘛，吃饭不急。她有的是时间。

    鱼焙面就是一盘糖醋鱼，糖醋酱汁里浸一块油炸龙须面。蓬松酥脆的龙须面浸过甜酸微咸的糖醋汁，咬上一口，盘里的糖醋鲤鱼反倒成了陪衬。

    刀刃沿着鱼的脊骨深深划开，正反面都划好后，提起鱼尾，划开的鱼肉带着外翘的弧度下垂，仿佛一面面被推开的漏风窗户。这样鱼才从头到尾，由里到外挂得住面糊。

    从头到尾挂上面糊的鱼下到油锅里，炸到面糊凝成金黄，有几块鱼片甚至转成虾红色。捞起来，烧糖醋汁。糖醋汁调法简单，陈醋、米醋、白糖和少许盐，在油锅里滚开，略勾几次芡，又倒入一点油，让糖醋汁显现出明亮的浓酱色。

    淋在金黄得有些单调的鲤鱼上面，如同半融化的琥珀，流过鱼头、鱼片和扬起的鱼尾，在盘底凝聚，最后深深浸润了一旁的油炸龙须面。

    苏简简把做好的鱼焙面端给青龙，这回不止打了雨伞，还穿上防护雨衣。

    “我190岁那年生病，疼得满地打滚，龙都是很能忍耐疼痛的。可我是一只最没出息的龙，这也不能怪我，连我的龙骑士都骑龙送外卖，他都这么没出息了，我一条龙能出息到哪儿去结果小吴给我拔火罐拔好了，拔火罐真是神奇的技术，你会拔火罐吗”

    “抱歉，我不会。”

    青龙遗憾地点点头，“我知道，我认识这么多人类，只有小吴会，他要是少喝点酒就好了。”

    淋上糖醋汁的鱼，红亮的外壳酥中带甜，脆中带酸，嚼得停不下来。里面的鱼肉却肥而鲜嫩，富含胶质，柔润到一触舌尖便化开。

    肥肥糯糯的鱼肉进了肚子，正觉得汁浓味厚，牙齿没派上用场不得劲，刚好好吃油炸龙须面。纤细酥脆的面条裹上酱汁尤其诱人，无论怎么细细舔也不够似的。云朵般轻而密的一大团，这边更甜，那里更酸，都是好滋味。

    苏简简撑着伞，看青龙吃到最后一口，她像个贪吃的小孩，正舔着爪子上残留的糖醋汁。

    一直到青龙放下爪子，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张明信片，态度恭谨“乘龙外卖的吴总裁让我带给您的。”

    青龙接过那张没有任何花纹和特效的明信片，她认识的星际联邦语不多，能流利说出来的更是只有“请给我好评，谢谢”

    好在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

    “祝安德生日快乐。

    吴应霞。”

    安德把明信片放到空间戒指里，回忆起那个顶着爆炸头的小女孩，是小吴同村人的曾曾孙女。

    “是因为我不是吴太爷爷的孩子吗”女孩的睫毛又短又粗，密密地镶了眼睛一圈，在太阳底下就像一排银亮的钢丝。她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安德，拦住她，要做安德的龙骑士。

    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安德把龙爪上最硕大的金戒指取下来，放在女孩的爆炸头上。

    “我不要你的金子，我要你带我飞”女孩球鞋上的向日葵对安德露出灿烂笑脸。

    于是安德也笑了“你叫小霞是吗，我离不能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所以我只能一个人飞。”

    她费力地用联邦语解释“你总有一天可以靠自己飞起来的，你有这样的才能。”

    按人类的标准，小霞应该飞起来了吧，安德想。

    她再一次展开双翼，青色的风穿越远方的田地和农庄，俯照着荒凉的城市。安德飞上天空，“说到底，我们谁没有渴望过飞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