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躺了三天,冷泉始终不敢照镜子。
没有这个必要,她戴上全息防护罩,给秘书发消息,让他办好自己的出院手续。防护罩上显示她一个星期后有望变成的模样,美得有点儿刻意,和壁画中戴光环的圣母似的,带着浪漫的夸张成分。
走过一段路,她把防护罩上的全息影像关掉,呼出一口气。刚出院是这样,不好意思面对未来的美貌。用最新的掠光仪联系上冷兰和冷竹“去宇宙幸运餐厅吃饭。”
冷泉只有这个时候想见两个妹妹。既是纯粹的炫耀,也是割舍过去的脸后,想在冷兰和冷竹身上看到残存的自己。
她接过秘书手里的衣服,随口说“我们的婚前协议你签好字了就发给事务所吧,新婚快乐。”
秘书微微一笑,“我很快乐,泉。我只是想问,为什么是我得到了这份殊荣”
冷泉看着他俊秀的面孔嗤嗤发笑,能是什么原因
因为他的沉默总是那么适度,因为他的嘴唇长得很适合接吻,因为他会是一个很好用的丈夫。那么多理由,苍白得像透过隔离罩看到的天空,不值得仰望。
“因为我是个女人,我爱你。”有一句诗是怎么说的,爱赐予了力量,却带走了意志1。
她隔着防护罩吻了下他漆黑的鬓角,“拜,明天见。”
冷兰和冷竹像被留堂的学生那样面面相觑,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日渐圆润的腰线,两个人还是很像学生,站在哪都像等着被家长领走似的。
如今冷泉充当了她们的家长,但要好得多。
她从不责备冷兰只在便利店打零工,不找份正经工作。也不嘲讽冷竹和寄居蟹同居,每天靠捡花甲,卖花甲手链给白痴游客度日。
按她的话说“我又不借钱给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而且你也努力过了,那只寄居蟹是你唯一能找到的有房子的雄性吧”最后以完全不走心的拥抱和不要钱的鼓励结尾,“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冷兰、冷竹那就有鬼了。
人群中永远最璀璨夺目的女人走过来,踏过的每一步都足以平息联邦星际间的摩擦,“小兰,小竹,好久不见。”
冷兰和冷竹迎上去,各自挽住冷泉的一条手臂,走进宇宙幸运餐厅。
“还是荸荠肉圆吧。”冷泉敲定菜单。
苏简简挑了一条肥三瘦七的猪前腿夹心肉。
白腻的肥肉切成黄豆粒大的丁,瘦肉也差不多。荸荠削去皮,白生生的荸荠肉切成细细丝,和肉丁一起腌制。不外乎是酱油、盐和黄酒,和上生粉和水,捏成比掌心略小,刚好可以握住的团子,用旺火蒸熟。
柔腻清爽的香气笼住苏简简的面孔,她揭开蒸笼盖,在荸荠肉圆撒上葱末,再盖上盖子焖半分钟。
一盘荸荠肉圆端上桌子。
冷泉夹了最大一颗到碗里,柔软鲜糯,刚碰到牙齿就有肉汁流溢出来。牙齿稍微深入,便咬到抵抗的荸荠丝,清脆爽甜。一颗肉圆慢慢吃下去,仿佛牙齿奏出的抒情曲,软与脆的完美结合。荸荠的鲜甜,猪前腿肉的浓香,被包裹在一起,柔和地刺激着味蕾,简直是双重引诱。
三姐妹只有吃相能证明血浓于水。
冷兰已经吃完了一颗肉圆,飞快地夹了第二颗到碗里。蒸好的淡粉色荸荠肉圆,上面点缀着浅绿的小葱,光是看着就明了它的美味。肉圆的表面已经略放凉,让人以为可以放心地一口咬下去,冷兰满足地眯起眼睛,她在吃肉圆上最有心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看似温顺的肉圆还有颗滚烫的心,一不注意就会烫了舌头。
而且,那层荸荠丝密密织成的铠甲,也要用牙齿细细撕扯,再用舌尖卷起,才能品尝到温糯面皮下,清脆的骨头。
冷竹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自作主张地拿起菜单“再来一份蛋黄炒蟹粉吧”
冷兰含糊地说好,冷泉还在埋头苦吃。
冷竹英雄寂寞,抱臂看着两个姐姐。冷兰这些年毫无变化,单眼皮微微向下蜿蜒,仍带有少女的羞涩犹疑,因为发福,面孔好似刚出炉的烤白面包,洁净饱满得没有一丝皱纹。
只是昔年小巧的鼻子被鼓起的两腮挤小了些,一看就是便利店里热心告知打折点数的模范员工。
冷泉就脱胎换骨了。眼皮变双,鼻子变挺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双目狭长而慧黠如狐,鼻尖精灵般微微上翘,涂了口红的双唇却像刀锋冷冽,刀刃卷起处是春水般的梨涡。
冷竹不禁看呆了,“姐姐,你越来越像妈妈。你很想妈妈,是不是”
长姐看都不看她一眼,放下筷子,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冷竹顿时低下头,拨弄着碗里并不存在的圆子,时不时咬一口空气。蛋黄炒蟹粉快上上来啊。
有着丰富群众经验的冷兰马上打圆场,“姐,你不是要结婚了吗姐夫的照片给我们看看,小竹想看好久了。”
餐桌上阴转多云。
掠光仪上年轻男子的影像传了一圈,不长记性的冷竹脱口而出“这,这不就是性转版的妈妈,姐,你恋母啊”
冷兰急忙捂住小妹的嘴,两人紧张地盯着冷泉,冷泉一有异动,她们随时准备逃跑。
施施然用手绢擦嘴的女人却并没有生气,她疑惑地抬眉,“有吗我不觉得。”
她拿回掠光仪,看着上面含笑的男人,清水眼,花瓣唇,若说能令人如沐春风,谁也比不上他。不,他完全不像那个暴躁的女人。
“长得漂亮的人,多多少少有点相似罢了。”冷泉开口,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咬牙切齿,“一点也不像,妈妈。”
蛋黄炒蟹粉算是这家餐厅最奢侈的菜之一了。
二十只青壳白肚的大闸蟹刷干净,用草绳扎好,放到蒸笼里蒸熟。
熟透的大闸蟹一只只都是橘红色,很是艳丽。卸下蟹钳、蟹脚,打开腹部的尾盖,掰开蟹壳,不能吃的腮肠部分都挑出来扔掉。
用一柄大剪刀剔出最宝贵的蟹黄、蟹膏部分,按照蟹上的隔沟,顺沟剔出蟹肉。
剪断蟹钳尖,蟹脚上的关节,用尖头筷子挑出脚肉。
蟹黄、蟹膏和蟹肉装在一个碗里,刚刚装满一只碗。蟹膏是咸鸭蛋蛋黄似的金红色,浓赤得像破开暮色的晚霞,可惜分量不多。蟹黄是金色,蟹肉在淡金色里带了奶白。
光用这来炒一盘菜不够,还要加上咸蛋黄凑数。
油锅里先倒点姜泥,姜的辣气起来后,和咸鸭蛋黄一起炒。粉糯的渗着红油的咸鸭蛋黄炒出香气,才是蟹粉下锅的时候。
铲子轻巧得翻炒几下,烹一点黄酒和米醋,香气迸发,红亮鲜丽的一碗蛋黄炒蟹粉盛出来,碗里是柔嫩的金红。
冷竹毫不客气地用炒蟹粉拌饭吃,冷兰还注意着长姐的脸色,没有下筷子,冷泉则诡异地看着蛋黄炒蟹粉微笑。
她还在纠结那个女人和秘书的脸,他们确实有稍许相似,不过秘书是蟹粉,而那个女人只是凑数的咸鸭蛋黄。解决了自己的心结,冷泉准备尝尝这道菜的味道。
一道温和犹豫的声音打断了她。
“姐,还是不要和那个男人结婚。他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冷兰轻轻叹了口气。
“长着妈妈那张脸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餐桌上多云转暴雨。
冷泉放下碗的声音很轻,两个妹妹却分明听到有什么碎了。绝不会是姐姐钢铁般的心脏吧。
完了完了,冷竹往嘴里塞着蛋黄炒蟹粉,得趁姐姐毁灭世界前吃饱。
也许是手术时麻醉的作用没完全消除,全息防护罩下,冷泉的脸还是迟钝的,她牵了牵唇角,空有气流从唇齿溢出,没有生成完整的音节。
她试图笑一笑,又失败了。
“嗯,小兰说得有道理,”冷泉最终粲然一笑,“那么我找人调查一下他吧。”她动作很快,从列表里找出一个极少联系,收费极贵的一个人,打了一笔令人咋舌的数目过去。
只是为了证明给小兰和小竹看,秘书进事务所的时候就查过履历了,他的过去很普通,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么,吃下去的荸荠肉圆在胃里发胀,也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
女人用那张脸招摇撞骗了一辈子。
四十岁前在娱乐圈谈了一团鱼卵那么多的男朋友,四十岁火速和当时的联邦新贵结婚,五十岁离婚和联邦总统结婚,六十岁离婚,在一个热带小岛上开旅馆,整个岛都是她的。
冷泉记得她离开父亲之前的一星期,每天都接自己放学,去小吃街最便宜的大排档点各种小吃。
“想吃什么,泉。”美艳的女人软塌塌地坐在椅子里,眼皮上的闪粉亮得如同银河。
“都可以,妈妈,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荸荠肉圆。”
“嗯,就吃这个猪血吧,对你有好处。”女人自顾自地决定了。
“嗯,妈妈,最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妈妈我呀,要给自己放个假。泉还没有上过班吧,等泉上班后就知道了,放假之前一定要记得补打卡才行。”
“那妈妈,一定要经常给自己放假。”幼小的冷泉认真地说。
冷泉想掐死那个自己。
十八岁时,失恋的她想起那个女人,打了个电话过去。
“妈,我能去看你吗”
女人在那头笑得花枝乱颤,不停地喊着honey,停下。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泉,你的幸福要握在自己手里啊。”
多么漂亮的话啊,妈妈,我的幸福里,你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你,所以我才无法幸福。
掠光仪的信息传送进全息防护罩,隔得那么近,冷泉看到了秘书是一个大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有趣的是,他还是那个大公司董事长的私生子。
杀鸡焉用宰牛刀,冷泉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
光连接到秘书英俊可亲的面孔,“怎么了亲爱的,你看上去很悲伤。”
冷泉摇了摇头,“我想吃荸荠肉圆,做给我吃好吗”
讶异在秘书眼里一闪而过,“好,为了让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