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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晃,七年过去。

    再踏足这片土地,夏绿本以为自己会生出许多的感慨,却没想到大脑里竟是一片空白,感觉什么都熟悉,可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比新盖的建筑还要陌生。

    她打车去宋璀错家的文华小区。

    司机给她搭话“姑娘你是本地人吗”

    夏绿说“很久没回来了。”

    司机笑“那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吗”

    夏绿的手无意间碰到包上的挂坠,一个刺猬的钥匙扣。

    这是她当年唯一没有舍弃的旧物。

    她脸上静静流淌着只有回忆往事时才会浮现的温柔,孤独的温柔“是啊,探亲。”

    司机忙说“那你幸好是这时候来,再晚来一个月,文华小区就要拆迁了。”

    夏绿眼睫微动,心里闪过一抹庆幸,让司机加快了速度。

    四十分钟之后,出租车终于在熟悉的街道停下。

    夏绿从车上走下来,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夜色已深,第二次正逢中午阳光明媚,第三次阴云密布细雨绵绵。

    夏绿过了路,往里走。

    梧桐树的叶子摇曳着,尚在早秋,只有三两只飘落下来,斜对过的包子铺已经不开,变成了一家电子烟店,旁边又新开了一家水果店,再往里超市还是那个超市,连招牌都还没换,老得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进了大门,发现院内的车棚被改成了运动区,有两个老人在双联漫步机上边活动边聊天,三个小朋友在争两个秋千,正剪子包袱锤,每伸一下就要跺一次脚,喊得很大声。

    夏绿加快了步伐。

    此时此刻,任何的岁月静好对她都是一种伤害。

    宋璀错家在进门后的第三排楼二单元,夏绿走但楼下,仰头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子,定定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一口气爬到六楼,她整理了一下衣裳和头发,深深呼了几口气,才举手敲门。

    很颤抖的小心敲了三下。

    没有人应。

    她稳了稳呼吸,又抬手,这次使了些力气“嘭嘭嘭”快速敲了三下,感觉掌心发麻。

    还是没有人。

    夏绿抬手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半,一个不前不后的时间,爷爷很有可能正在睡午觉,或者出去遛弯了。

    她感到无力,只能靠着墙壁等。

    眼前这扇门,贴得是红色对联,尽管已经有些褪色,但没有破损,不仅是对联,连福字都很完整。

    看来他真的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到连春联都可以贴喜庆的款式。

    她忽然感觉心脏钝痛,就像不小心踢到桌角,刚开始那几秒是叫不出声的,只能闭上眼,静静地等待那股钻心的痛感消失。

    等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动静,夏绿判断来人应该是个年轻男人,不是爷爷。

    她换了个姿势倚墙,没有动弹。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楼道拐了弯,男人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夏绿”

    夏绿一怔“小六。”

    她把后背从墙上挪开,站直,遥遥一望,眼眸中似有暗涌。

    小六像被谁定住一般,愣愣看着她,良久,艰涩的舔了舔嘴唇“进屋吧。”

    又坐上熟悉的沙发。

    黑色的皮沙发,上面盖着绣满牡丹花的棕色沙发垫,靠背的地方盖着白色蕾丝沙发罩,什么都没变。

    她之前就是在这里给他的心口贴上创可贴。

    小六端着一杯水走过来,看夏绿沉思着,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一时不敢打搅她。

    沉默好久,他才走过去“今天下班晚,我本来还打算不回来吃饭呢,这幸好是回来了,不然害你白等。”

    夏绿看了眼小六,他穿着有些脏的工作服,样貌硬朗许多,但变化不大。

    温和笑了笑,她问“你现在住在这吗”

    “嗯,三哥走了之后,我照顾爷爷。”

    聊起他,气氛变得低沉很多。

    夏绿想了想又问“你平时在附近工作吗”

    “我开了个电动车修车铺,骑电动车十分钟就到了,很近。”

    夏绿点头“那还挺好的,稳定。”

    “是啊。”小六笑,又说,“爷爷出去了,不知道是去逛花鸟市场还是去干嘛,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别了,先别打。”夏绿制止小六。

    她沉吟一声“嗯小六,我昨天遇见赵归鸿了,阿错的事情他已经告诉我了,但是还有很多事,他并不知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小六好一会儿没说话。

    夏绿并不催促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一定会把故事都告诉自己。

    果然,在沉默过后,小六还是开口了“害,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其实我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

    夏绿不由坐直。

    小六娓娓道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还不到六点,三哥忽然打电话叫我去操场,我到了之后,他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然后他特别郑重的告诉我,郑影要找麻烦,他必须送你离开这里。”

    “你也知道,我们那伙人虽然每天拽得不行,但到底还是学生,可退学之后,郑影已经彻底变成社会渣滓,他黄赌毒都沾上了,很难对付。”

    讲到这里,小六重重的叹了口气,眼里泛上泪花“所以,三哥才会特别着急要送你离开。”

    “”夏绿紧绷着,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小六声音里沾上哭腔“其实三哥本来能把实话告诉你,和你一起离开的,但是郑影有可能动大家的家人,三哥重义气,他不会丢下大家自己走。”

    “为什么不报警呢。”夏绿终于插进一句话。

    小六摇头失笑“没有事实伤害发生时,报警有用吗”

    他叹气“当时三哥的计划是,把你伤到底,伤到你想逃走。”

    夏绿抿紧了唇,说不出话。

    小六继续回忆“打电话那天其实他一直在我身边听着,词儿都是他给我写好的。打电话之前他坐在角落里抽烟,打完电话之后,他灵魂出窍似的一直坐在那不动弹,烟星烧到手都没什么表情。”

    小六提到这一切,眼里的心疼化不开。

    夏绿知道,小六是真心心疼他的三哥的。

    “后来你给我发消息说你不信,我觉得也是哈,三哥一个三天两头在夜店里嗨到半夜的人,居然能每天五点钟起来陪你上学,这得是多大的爱啊你说是不是。”小六嘲弄一笑。

    夏绿听罢,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苦笑。

    小六接着又叹息“但是我们必须要让你信啊。为了把事情做绝,三哥干脆去纹身了。”

    “当时我一直在问他确定要这么做吗,他最后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就特别正经告诉我”小六哽咽了,“告诉我说,弟弟,哥快成年了,知道么”

    “他说,这是我的成人礼。”

    “男人,不是十七岁零三百六十四天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到十八岁零点整的那一秒钟差距。而是责任感。能否有勇气保护喜欢的女孩,在乎的兄弟,和亲爱的家人,才是检验男人的标志。”小六讲到这里骂了句操,“他从来没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

    说到这,小六控制不住自己,去拿烟抽。

    手指颤了好久没能点上火。

    “他还说,小六,你不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太清白了,清白的人稍微沾上一点灰就会崩溃的。”

    小六还在颤抖,像在忍着不哭“夏绿,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三哥说这句话的表情,他一直带着很淡很淡的笑,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吧,他长得凶巴巴的一个人,你能想象出他脸上好像淌着春光的那种笑吗我每次回想到那一幕,就觉得他好像电影里的英雄,英勇就义之前的样子啊。”

    或许从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小六喷着烟雾,尼古丁的味道和他身上一样。

    夏绿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呼出来,没有其他的动作。

    小六抽完了一根烟,又继续把故事说下去“你离开的那天,他去送你了。”

    夏绿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微垂着头,敛着眼睫,不说话也不动弹。

    小六看她一眼,继续说“郑影手下的小弟应该一直在你家附近盯梢,发现你们往机场那边去了,就给郑影透信儿了,郑影紧接着就跟过来,然后他刚到机场没多久,我就眼尖发现了他,当时没有多想,直接就告诉三哥了现在想想,我当时要是没说,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小六话至于此,又去拿烟,猛吸了几口,尼古丁和坏情绪做对抗,勉强打成平手,他才说得下去“三哥跑过去拦住他,说你已经登机了,郑影当时应该是嗑药了,眼神涣散但整个人特别亢奋,你不知道他有多偏执,一直在那狂笑,说什么她走了,那她欠我的你替她还吧,说完就抽出了匕首”

    “一刀刺下去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第二下才反应过来上去拉架。三哥忍着疼,把刀从身上,直接往郑影脑袋上插,总之最后很混乱但是三哥倒下去之前,最后一眼,是往你登机的方向看的。”

    这些话,小六停停顿顿,很艰难才说完。

    “后来郑影成了植物人,三哥,却永远的走了”

    时间过了太久,回忆的人也只有片言,但对夏绿来说已经足够。

    她深深地沉默着,满是死寂。

    小六以为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表示了,直到最后沉默到不能再沉默的地步,她忽然问“他的墓地在哪里”

    小六深深看她一眼,静默半晌,站起来说“我带你去。”

    他们打车前往山上的墓地。

    走到半路,路过华夏中学,夏绿靠近窗前,看了一眼。

    正是上学的时间,学校寂静一片,看起来安全又美好。

    就这一眼,夏绿忽然很想问“他有遗言吗”

    小六抬眼,对上她一如当初纯澈的眼眸,眼睛像被晃了一下,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爱她,情愿为她去死。

    “他心脏停博之前,交代了三件事。”

    小六舔了舔干燥的唇“照顾好爷爷;把纹身洗掉或遮盖上;不要告诉她。”小六停顿了一下,补充,“他还说,如果你还是知道了,就把qq密码给你。”

    淡淡的悲伤笼罩着。

    就像一出文艺片的空境沉重和轻盈交织,生命是沉重的,爱与美好是轻盈的,但是爱与美好是存在的。

    小六说“他的纹身是我大哥重新给刺的,用一些图案遮盖住纪蓝潆三个字又把夏绿纹了上去,干完这一单之后,我大哥就把店关了,他说以后给谁纹身都能想到三哥的尸体”

    夏绿眼角渗出了泪。

    “他的密码我虽然知道,但是七年了,我没有登陆过,不知道还能不能登上。”

    夏绿抹了把眼泪,轻轻点头“你给我吧。”

    “那我念,你记。”

    “好。”

    “小写的s、u、、、e、r、g、r、e、e、n,再加数字,0202。”

    显而易见。

    密码是她那不为人知的英文名字加上她的生日。

    打开qq。

    夏绿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住了,良久,她摁灭屏幕,又转去看窗外。

    眼泪无声滑落。

    终于在半小时后,抵达宋璀错长眠的地方。

    踏进墓园,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

    夏绿顿住脚,僵在原地。

    小六迎上去,喊了声“爷爷,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爷爷抬眼看过来,越过小六的肩,看到了夏绿,他年迈的脸上闪现出复杂的神色,眼睛瞪着她,目光悲怆,久久无言。

    夏绿走过去,喊了声“爷爷。”

    爷爷佝偻着,蹒跚着,走近几步,紧紧盯着夏绿,语气是轻舟过万山的“你来了。”

    夏绿祥说些什么,可她喉咙发紧,长不了口。

    “我知道你会来。”

    说完这几个字,爷爷长喘了一口气,猛地咳嗽了起来。

    他老了,老到呼吸都吃力,白发人送黑发人。

    咳嗽很久,他的眼泪从那青灰色浑浊的瞳孔里流下来,滑过如沟壑般的皱纹,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性的泪水。

    忍了又忍,夏绿还是被这双苍老的眼睛引出了泪水。

    她腰弯下来,头低下来,向爷爷鞠了个深躬。

    为什么

    他是因为她才死的,可为什么没有人怪她

    自责和悲伤催生出更强烈的痛苦,仿佛硬生生把人撕成碎片。

    爷爷见状,扶了夏绿一把。

    她不动,把腰弯得更厉害,爷爷的泪水早已经糊满了双眼,最后只好摇了摇头走远了。

    夏绿很久才起身,然后她沿着爷爷来时的路,找到了宋璀错的墓地。

    墓前被打扫的很干净,托盘里还有爷爷新带来的水果。

    他的遗照是还没有剪寸头之前的照片,刘海扫在眉间,不那么显凶了,嘴角上扬着,笑起来,脸颊边的酒窝隐隐泛着甜。

    夏绿感觉他在和她对视,不由一笑。

    想到刚才打开他的qq,里面除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说说,其他所有的动态都被清空了,那条说说写着很简短的一句话

    去吧,我希望你能站到高高的地方,那些阴沟里的人只能仰望你,包括我。

    你才不是呢。

    哪怕在阴沟,你也是沟渠里倒映的月亮。

    她深深望着他,自从看到他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移不开眼。

    夏绿不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但是她未来的日子无论是好,是坏,起码是有未来的,可是他他没有未来了。

    想到这,夏绿的嘴角又紧绷起来。

    而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他墓碑上刻的字。

    宋璀错三个字旁边原本该写墓志铭的地方,刻着一行英文字母sur green。

    而他的死亡日期。

    夏绿张了张嘴,眼泪如大雨滂沱。

    1997060220150601。

    “我们都是2号出生,好巧。”

    “谁问你了。”

    “到时候我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你真要给我过生日”

    “嗯,你今年就满十八岁了,我要好好给你准备礼物。”

    曾经对他十八岁生日的憧憬言犹在耳,如今想来,只剩童言无忌。

    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可他永远不可能十八岁了。

    她等了他一整个青春,可他赔了她一条命。

    时过境迁,往事封尘,没有人会记得有一个男孩曾如此嚣张耀眼的活过。

    就像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女孩得到了怎样的爱。

    坏男孩真的去天堂了。

    想到这,夏绿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宋璀错,宋璀错,宋璀错”

    她恸哭着,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如果风能吹向天堂,你能听见我迟了七年的哭丧吗

    夏绿越来越崩溃,哭声仿佛能呕出心脏,这声音回荡在墓园上空,好似风在呜咽,树在悲鸣。令人肝肠寸断。

    正文完

    2022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