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虎到底还是抽上了那支烟,在云销雨霁之后。他半靠着床头,因为激烈亲吻而晕染开的口红还沾在他嘴角,又转印到滤嘴上,和她的身体一样,遍布凌乱又暧昧的痕迹。
她裹着轻软的丝质被单,倦怠间嗅到烟草味,心中迷迷蒙蒙地想怪不得都听说总抽烟对皮肤不好。
虎哥的烟瘾看着挺大的。没什么事的时候,一支接着一支。
他的头发顺下来了,细碎遮挡住低垂也凌厉的眉眼,轮廓在昏暗灯影下被包裹得柔和,有种奇妙而恍惚的淳朴,仿佛他回到少年时独自发着呆,就该是这样子的。
她如疲惫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没忍住向他的怀抱靠近。唐小虎将烟灰弹落在地毯上,“你要来一根吗”
她摇头,“不会抽烟。”
你要说他绅士吧,他非让人吸二手烟;你要说他无礼呢,他还问一声你要不要。
怪人。
她腹诽着,悄声打了个哈欠,眼睛快睁不开了,但不敢先睡,只能半阖着去数他腹肌上的疤痕。
唐小虎摸了摸她的脑袋,按住她的肩膀向自己身边搂了搂,一个占有且保护的姿态。
“睡吧。”
她本来以为自己睡不实的,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把自己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可这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在晕沉的睡意中,那些纠缠多年的梦魇没有再找上她,没有父亲病亡母亲自尽的惨状,没有从小到大同学的霸凌,没有阴冷潮湿不见光亮的地下室,没有那些混蛋在她身上乱摸的手。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有的只是挽住她的臂膀,和他给予的安宁的梦。
哪怕就只有一夜。
她纯粹是被饥饿扰醒的,在凌晨四点多。彻夜的胡闹之前,她还什么都没吃过,只有一口高纯度酒的刺激。最开始是从胃脘扩散开的空虚,到后来就变成一阵阵钝痛。
她想溜下床喝一口水,缓缓也是好的。可是唐小虎即便睡着了也很敏锐,她只轻微叹了口气,结实有力的手臂就拦腰抱过来,将人牢牢禁锢在怀中。
他比她高大那么多,肩膀阔得像一堵墙,此刻偏生将头偎在她的胸口。他的睡容并不安稳,嘴巴似乎比平时下撇得更厉害了,眉头纠结地沉着,仿佛自己的心跳声强烈一些都会吵到他。
她探出手去,有点想碰碰他睡乱的鬓发,又怕惊扰,最后还是轻轻收了回去。
她就这样醒着,忍耐。
七点左右唐小虎醒了,他捏着鼻梁起身,一边套上衣服一边接了两个电话,转身像才想起还有个人似的,对她说“我今天还有事,等会安排人送你。”
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昨晚的温存是种表演。
她乖巧地点点头。
唐小虎又绕出门去,过一会儿回来时外套也穿好了,臂弯挂着一条领带,“你会打领带吗”
她坐在床边,忐忑地羞红了脸,缓慢摇头。
唐小虎也不在意,随手将领带搭在脖子上,接着,居然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个红包。
他语气很正经,甚至显出几分纯良“听说第一次都要拿这个,讨个彩头。”
她木讷地接过来。她还不懂什么行内的规矩,但那红包很厚,像一块砖。可想而知,已经远超出所谓“彩头”的范畴,沉甸甸的,压在她手里,几乎连呼吸都阻断。
恩客给流莺钱,是银货两讫,天经地义。但因为赠与的人是虎哥,是疏远还是关切,她便分不清。
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她呆愣愣地,只好瞧着他颈侧发呆。唐小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身上,以为她还在自惭领带的事,又笑了一下。
“没事,”他大咧咧地宽慰,“从前,我也不会。”
离开的车上,她数了一遍红包里的钞票,整整三万块,数到手都酸了。
三万块,她从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如果她能早一点豁出去,是不是还有机会上大学这个念头闪了一瞬,她又绝望地想不,她根本不值钱,值钱的是一个女孩的童贞。
到路边时她坚持下了车,盯着小吃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一家颇显豪华的茶楼。服务生一见她旧而土气的衣饰就皱眉头,心生疑虑;她毫不在乎,只顾着点单,并逼迫自己去忽略菜品后缀的数字。
她吃了三屉虾饺,一盘肠粉,两份凤爪,一份猪脚,最后还灌了满满一大杯冻柠茶。
她很少有填饱肚子的时候,因此饭量也被练小了。猛然这样大吃特吃,她能清晰地感知着胃袋从干瘪的绞痛转为撑满的胀痛,直到差一线就吐出来才肯罢休,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的屈辱和饥寒一并吞净,以此来抵消心底越涨越大的空虚。
从红包里一张张抽出红票来结账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随后她简单买了几身换洗衣服,仍然是衬衫牛仔裤,但质量和剪裁比她穿的好太多了。大部分钱她都存了起来,换成薄薄一张卡。
回到白金瀚后,那些见惯风月的莺燕自然也要来八卦一圈,问的无外乎是“大不大”“猛不猛”“多长时间”一类的,她一听就面红耳赤,偏还忍不住回想,最后只能把脸埋进掌心里羞耻不已。
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们无聊地散开了。
又因为昨天是唐小虎亲自点的她,经理也不敢轻易让她出去陪酒,只态度客气地送她回宿舍,撂下一句好好休息就讪笑着出门。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在满屋子的寂静里,环抱住自己的胸口,慢慢倒在床上。
银行卡就揣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她隔着布料按住它,像诚挚的信徒按住一道护身符。
茫茫人海中,这是曾有人对她降下慈悲的唯一凭证。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子还是照常在过。她也去陪过几次客,无外乎就是唱歌喝酒,习惯也就好了。偶也有人对她起了兴趣,想包人过夜,也都被领班给陪着好话劝下来那是虎哥看中的姑娘,他们哪里能夺人所爱呢。
这种平衡越往后越显焦灼。唐小虎没再出现过,经理看她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谄媚逐渐变得不耐。她失宠了,这意味着她最终还是要被推出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花那张卡里的钱。她固执且绝望地相信,这是她和唐小虎之间仅有的联系,她不舍得再为那些身外之物消耗掉一分一毫。
彼时她已经知道唐小虎姓甚名谁,何种身份。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作为夜总会的幕后老板,他不可能一次也不来顾看生意,可她却见不着他。唯一的解释是,唐小虎并不想来找她,或许是有了新欢,或许是她只是个突然出现的消遣,本来也不重要。
偶有几次,她也听一起工作的女孩们说起虎哥今天来了,在哪个包厢里应酬,有时两人可能只有一墙之隔。不乏有人劝她抓紧机会凑上去,但她一次也没找过。
她不能。
如果唐小虎没有想起她来,她就始终是个不被需要的玩物。这样的她,就算主动送上门,那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唐小虎和其他客人也同样没什么不同。
如是,那这就是她的命运。她认命。
刚好一个月的时候,命运迎来了转机。那天她破天荒地收到一个包裹,拆开后,里面竟然躺着一部白色的女式翻盖手机,盖子上花哨地贴了水钻装饰,侧边挂着一大串水晶蝴蝶的装饰品。
她惊讶得不知所以,恰逢这时一通电话拨了进来。她似有所感,无奈没用过这种玩意儿,手忙脚乱地接通。
“喂小蝴蝶。”电话那头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仿佛能看得见对方痞笑的表情一般生动,“想我了吗”
她鼻子一酸,赌气地就不想理人,但倏然纷乱的心绪却怎么也压不牢了。
“想啊。”她听见自己含着泪意,哽咽道,“我想你了,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