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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

    唐小虎睡眠很浅,加之背上有伤,只能趴在床上,这种姿势压迫着心脏,更难入眠。而他稍微一动,她马上就跟着醒过来,即使已经累到不行,眼皮也撑开一条缝隙查看情况,双手始终压着他的双手,固定在被子的两边,怕他会蹭到伤口。

    如此反复好久,等到唐小虎的鼾声变得规律时,楼下的鸟鸣和车流亦开始活跃,天光从薄纱窗帘后钻了过来。

    她半阖着眼,下颌挨着男人的发顶,终于被困意拖进梦乡。

    睡着了也没多消停。她梦见自己叫森林深处的大老虎叼走,要喂它吃、陪它玩,坐在它背上颠簸到快要散架,好容易哄得它开心了,还要被粗糙的舌头从头到脚舔上一圈,湿淋淋的,可累人了。

    醒来以后,她呆呆地坐在被子中间,想起刚才做的梦,又一头把滚烫的脸孔埋进软枕里。

    身边的位置空落落的,早已经凉透。她醒了一会儿神,才发觉周遭暗沉到不分昼夜,下床去拉开厚重的布艺窗帘。外面日头高悬,光辉透过落地窗,倏时洒满了整间屋子。

    竟然已经是晌午了。

    她揉揉酸软的腰,进卫生间打理好自己。走到客厅时,看见唐小虎穿着得体,侧靠在椅子上,正在摆弄手机。

    看见她,唐小虎换上那种调情常用的暧昧笑意,“醒了”

    “嗯嗯。”她讷讷地答,“你今天不忙吗”

    “早上我已经去和强哥汇报过了。”他意味深长地扫过来一眼,“当时你睡得跟昏过去一样。为了从你的胳膊底下脱身,我花了将近一刻钟。”

    她差点没因为这句话落荒而逃。

    唐小虎在她羞到躲回卧室之前,从身后把她圈在了怀里,心情极好地大笑起来。

    “去吃饭吧。”

    说话间家政已经在餐厅布置好了桌子,洁白的台布上摆得整齐而满当,中餐西餐俱全,碗筷刀叉都有。很浮夸,很是他的风格。

    她大部分时候肠胃薄弱,只是很安静地喝着一碗清粥。唐小虎坐在她对面,迅速解决完合并的早午饭,抬眼瞅瞅她在那数米粒,苍白到若琉璃做的易碎品。

    “你昨天表现得很好。”他凝视她眼底那点青黑,询问着,“所以,可以给你些特别的奖励,什么都行。”

    她从碗里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他。

    唐小虎放缓一些语气,微笑说“你想要什么”

    她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流露出的迷茫多于惊喜。两秒钟后,她轻轻说“谢谢虎哥,我什么都不缺。”

    说这话时,她低着头,眼尾垂出一个讨好的弧度。

    彼时,他在清晨醒来后,耐心地将手指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没有惊扰分毫。做完这一切,额头都专注到起了一层薄汗,他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自嘲地撇起嘴角。

    他没能将她扼杀在暧昧时分,他许给她长长久久。

    这段关系行至此地,早已经变了味。

    一切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把她当做一个赏心悦目的小玩意儿,付了钱,买下来,就可以尽管去发泄而不必有后顾之忧,最单纯的欲往往是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爱情游戏总归会落于俗套的争执和亏欠。

    然而这最简单的交易也变得不合理起来。她只得到身体的报酬,却格外付出了感情。这对她不公平。

    他为她而感到不公平。

    打火机在指间把玩,已经渐渐和手掌同温,他想着她还在吃饭,到底还是按下了来一根的心思。

    唐小虎把打火机随意一抛,突然问“那你还想念书吗”

    “叮”的一声脆响,是瓷勺碰在了碗沿上。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张合。

    “我已经不能上学了。”好久,那双唇才拼凑出一句低低的话语来。她双眼大睁着,却没有神采,里面湿润的光似乎很快就要破碎。

    但她是想去的。她满面的悲哀都在这样倾诉。

    “有什么不能”唐小虎说,“高考年年都有。你要是考不上,托关系也行,老子给你找人、出钱。”

    “不是这样的。”她几乎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逗笑了,转念想到自己,肩膀又沉下来,“我现在是、是哪有我这种人”

    她话说得没头没尾,归于嗫嚅,但唐小虎明白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了”他舌尖顶了顶腮帮,肩膀向后一靠,混不吝笑了起来,“你陪着我,我给你钱,你拿去念书,这就叫勤工俭学,懂吗”

    这都什么歪理邪说。

    她茫然地张了张嘴,好高兴他会主动抛来这样的榄枝,可是心里早就有一块地方被剜掉了,连同尊严一起抛进白金瀚的灯红酒绿中,只余下一个空荡的洞,一复一日风声凄寒。

    她竭力止住哽咽,试图把那些自卑藏起来,假装没有欲求,又再次被他叫停。

    “小蝴蝶,要混口饭吃不是你的问题。”

    他压下眉头,收了玩笑一字一句地对她讲“是我挑中了你,也是我要把你留下,现在也是我想要让你去上大学。如果有错,你可以把一切都当做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为难。”

    “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

    她眼睛圆溜溜地瞪起来,瞳孔不安地颤动,仿佛心绪在被竭力拉扯,仿佛在确认一个可念不可说的真相。

    “我想去。”终于,她瑟瑟地抖着嘴唇,眼睛里的碎光滚落而下,“我想去我想上大学”

    她仿佛受尽了委屈地大哭出声,一直以来伪造的安于现状的假象被敲得粉碎,却又一点点填补了她心里的缺口。

    唐小虎早有预备,及时地了那边完好的肩膀让她依靠,同时笑着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真是,”他无奈,“怎么这么能哭啊。”

    她高中毕业已经有一年多了,重新捡起学业来没那么容易。唐小虎找人给她选了几家补习班,电话联系以后,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本来他的伤势不适合开车是她觉得不适合,但伤员本人倔劲上来了,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唐小虎开着车,嘴里骂骂咧咧“上午都给你找好家教了,去什么补习班,你虎哥差那两个钱”

    她捏着衬衫一角,不好意思地垂着脑袋。

    定下补习的事宜,出来时,已近黄昏。她一抬头,兴奋地叫出声来

    “虎哥,”她指给他,“你看,烟霞。”

    落日熔金,染得云烟一片一缕都鲜活起来,如同被颜色混乱的火舌缠绕,又像信手打翻的暖色水彩,绚丽地铺抹开来,又收尽在高楼林立之间。

    唐小虎对风景不感兴趣,但他看向她专注而感动的侧脸,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想看得更清楚些吗”

    他把油门踩到了底,直驱向最近的海滩,正赶上夕阳坠进海平面的一半。

    唐小虎敞开副驾的门,倚靠着车边,拍拍她的头。

    “喏,你的烟霞。”

    她缓缓抬起因为超速而惊魂未定至苍白的脸,猝不及防将目光闯进一片艳烈。

    金乌跌坠之时,它的颜色似乎也随着生命力流尽了,铺洒向天色将晚,散落于暗流涌动。云与海是那么接近,又相隔天堑,只默默地分享着这转瞬即逝的光彩,这献祭一样夺目又难以挽留的美丽。

    她怔然目送这橙月的陨落,晚空渐渐归于晦暗,又换上那单薄一弯月牙与疏星相伴。

    “是挺好看。”唐小虎抱着臂,似笑非笑,“可是好看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明天见到的,又是新的景色,谁还会记得今天的烟霞。”

    “我会的。”

    撞见男人瞥来的目光,她脸有些烫,仍郑重地说“也许时间会模糊掉它的样子,但我会记得它此刻带给我的震撼,我会记住喜欢它的心情。不会再有一天和今天一样,也不会再有其他的感情能代替今天的喜欢。”

    他静静听完,心口蓦地发热,还是风轻云淡般挑着嘴角,“你在说烟霞,还是在表白”

    本以为她会照常一样害羞到失语,却见她脸红红的,但目光没移开。

    “都是。”她轻声说。

    夕阳无限好。她站在他面前,整个轮廓溶进最后一抹血金色的光辉里,夜风拂过,耳鬓发丝纷扬。

    唐小虎看着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可手在裤袋里找到烟盒,再往里却摸了个空,打火机早在出门前扔在桌上了。

    他怅然若失的手,在这时被女孩握住。她踮起脚,羞赧地,勇敢地,去寻找到他的嘴唇。

    不需要香烟,他的唇间自有更美好的事物来赶走寂寞。

    那是像烟霞一般的可遇不可求,遇上方知有。那是最清冷的弦月,也是最热烈的黄昏。

    风花雪月不等人,要献便献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