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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这场荒唐的绑架未遂处理得很快,对方推了人出来顶包,咬死是无差别挟持,把后面真正操纵的人洗得一干二净。

    而黄瑶断言“一定是蒋天。”

    “蒋天是谁”她问。

    “爸爸的死对头,就是个活脱脱的强盗。”黄瑶说,“他想抓的应该是我,只是,那天的确凑巧了。”

    她不明白这些商场上真刀真枪的战争,本来也不与她相干。各种意义上来讲,她只是意外被卷进来的过路人罢了,意外结束,她可以继续从前的生活。

    沉寂下来的人是唐小虎。

    从警局回来以后,他变得默然,只是闷在书房接连抽烟,直到天黑。屋子里排风慢,她敲门进去时,感觉沉淀了一层接近透明的雾。

    她跟着学会抽烟了,但还是觉得燎眼睛,不习惯,忍不住一直揉。唐小虎看见,按熄了烟头,打开窗户,拿上衣服准备出门。

    “去哪”

    他随口道“出去走走。”

    她几步跟上来,“那我陪你一起。”

    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唐小虎静了一瞬,“不去了。”

    他回身,又把衣服随手丢在门口的立式衣架上,她顺手帮忙整理整齐,转回头,看见他靠着玄关的隔板发呆。

    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她隐约知道为什么,又明白知道不可触碰。

    她凑近过去,雏鸟般偎在他怀里。

    “安警官问我一些问题。”她鼻尖蹭着男人的喉结,乖顺极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唐小虎不答。他嗅到女孩头发上的茉莉花香,只喑哑地说“我想亲你了。”

    她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紧抿的唇上落下濡软的吻。唐小虎伸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加深这份纠缠,另一手缓慢地剥去她的衣服。

    他拥抱人的力度很紧,让她觉得自己在被揉皱,发着痛。

    但她没有挣扎。她在喘息中恍惚地想,就做虎哥手里的一支烟吧,这样也不错。被他挟在指缝里,含在唇齿间,和他所有的呼吸同步调,苦涩而凌乱。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都变了。

    无论是唐小虎还是她,在那之后,都多少能窥见到平和表象下淋漓的暗涌。那现实一层一层剥落、袒露,是被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不得不直视的美杜莎双眼。

    这日子像烈日当空下,他们两个人相依偎着裹紧了身体,仅倚靠着树干上一只鸣蝉,用它薄如泡沫的翅膀遮挡天光,妄图能相濡以沫,暂缓焦渴。

    直到发生一场车祸,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惊飞了这只蝉。

    陈书婷死了。

    接到消息赶往医院时,手术室的灯方才熄灭。她眼睁睁看着盖着白布单的床被推出来,高启强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岁,抖索着握住妻子灰败无力的手。

    她只见过陈书婷一面,那个在年夜饭桌上泼辣爽快、美艳强势的女人,此刻只露出一节死去的肢体,透露着如同蜡浇筑而成的颜色。

    黄瑶凄厉发出一声哭喊,要冲上前去,被唐小虎拦下,紧紧地抱在了她的怀里。她能感受到黄瑶的身体瘫软,因为极端的恐惧和悲伤而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想要向前却只能无力下坠。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父亲在医院死去的那天,自己也是这样痛彻心扉。共情使她猛烈地战栗着,用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黄瑶,直至她哭昏过去,被唐小虎一起搀扶着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高晓晨仍然不能接受,还在奋力挣扎,要医生再尽力些,唐小龙一个人几乎按不住他。唐小虎安顿好两个女孩,又跑回去帮忙。她握着黄瑶的手,望向那边,止不住心里酸涩。

    医院的走廊,混沌的死地。

    黄瑶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见一直倔强坚韧的朋友眉眼哀恸,嗓音抖到破碎。

    “我没有妈妈了。”黄瑶轻声说。

    有时生活是不会留给人喘息空间的。情绪稍稍安定以后,高启强身为一家之主,死者的丈夫,还有许多身后事等待处理。

    忙乱中,唐小虎短暂抽身,叮嘱她“你先带瑶瑶回去休息,要照顾好她。”

    他的眼眶也发着惨红,强打起精神在支撑这一切,短时间内怕是无法顾及到她,于是末了又深深望她一眼,“也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她说。

    唐小虎把黄瑶托付给她不仅是因为信任,也是因为这几天实在有的忙了,而家里不能没有人。她明白这点,先开车回家快速拿了两身衣服和生活用品,打算陪着黄瑶住上一阵子。

    也的确需要人陪。刚开始,黄瑶一直在哭,除了一杯热牛奶外水米未进。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黄瑶仍然时不时会在梦里哭醒,口中含混地喊着“妈妈”、“爸爸”。

    她在床头灯的映照下,凝视着女孩满是泪痕的脸,转头也落下泪来。

    这一夜基本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天刚亮,黄瑶就醒了,草草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然后下楼,径直从冰箱里摸出一瓶灰雁伏特加。

    “瑶瑶。”她跟上去,攥住酒瓶,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个寒颤,却还是坚持地想阻止她,“我做点东西给你吃吧,好不好别糟蹋自己的身体。”

    “都行。”黄瑶用了点力气把酒瓶夺过来,按在自己哭到浮肿的面颊上,“没事,我只是想清醒清醒。”

    她缓慢舒了口气,征得同意后开始翻看冰箱,想找点食材。然后乍然一回头,就见到黄瑶已经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窗外惨淡晨光猛灌上一大口。

    “我从小就这样。”黄瑶对她举了举杯,微笑道,“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冰箱门因为敞开太久而发出提醒的嘀鸣,她回过神来,连忙关上,皱着眉走到黄瑶身边。

    黄瑶转着杯子,还是那样笑,只是笑也透着落魄的苦味。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黄瑶捋了一把被瓶身水珠沾湿的头发,“我就是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本来以为,我的眼泪在亲生父母死的时候都哭干了,没想到,第二个妈妈也没了,我还是这么难受。”

    饶是她也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忍不住阻止“瑶瑶”

    黄瑶捂着脸,闷闷地说“怕什么他们不会这么快回来的。就算回来了、听到了,又怎么样这不是事实吗”一道蜿蜒的水痕,从她遮盖眼睛的手掌底下流出来。

    黄瑶哭着说“为什么更坏的人不去死为什么要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失去呢”

    她走过去抱住黄瑶,泪滴洒在她白色的衬衫上,变成茫茫雪地里融化的小点。

    她们坐在楼梯顶端的缓步台上,一人一杯地分了大半瓶灰雁,只以彼此的眼泪和苦痛下酒。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疯,很奇怪”酒意上头,黄瑶撑着脸,指点楼梯下方空无一人的大厅,恶狠狠发表言论,“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所有人都会变成一个样一样的冷漠无情,一样的歇斯底里。”

    是很疯,至少和平时那个糯糯甜笑的乖乖女判若两人。她心里这样想,但还是拨浪鼓似的摇脑袋,“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没变成冷漠的人。”

    黄瑶摇头,“也许现在不是就快是了,就快了。”

    忽然,像死去的魂灵倏地回到身上,黄瑶颠三倒四地撑着楼梯扶手站起来,凝起眼神望向她。

    “作为好朋友,我接下来,要对你说一句真心话。”

    她正担心黄瑶会摔倒,听闻,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离开虎叔吧。”黄瑶轻声说,目光悲哀至极,“不然,舒婷妈妈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

    她定定地仰视着黄瑶,如同听从裁定命运的使者宣下判决。

    许久,她还是站起身,拉着黄瑶稳稳坐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笑问“你在说什么”

    剩下的一点酒液被平分到两个杯子里,黄瑶将空瓶向身后一推,顺势仰躺下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喃喃,“我爸很爱舒婷妈妈,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困境里,爱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刀,要么就是害人害己的药。”

    酒瓶骨碌碌滚了一米多远,撞在走廊的墙边,发出清脆一声响。

    “如果你还珍惜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就别留恋他。”黄瑶说完,撑起身,喝干了杯中的酒。

    她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液,琥珀色,清澈透亮,如同谁望向她时,那浅瞳色的眼睛。

    “可是没有他,就没有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液面因为她突然说话,又重新泛起波澜,“而且,我没有那么贪心,只想要他,他比一切都重要。”

    这话多像青春文学里不谙世事的女主角,可她们早没有看这种故事的心境了。

    黄瑶问“如果会死呢”语气很冷静,只是在阐述未来的某种可能。

    她报以同样的冷静“我愿意在他前头。”

    “话还是说早了。”黄瑶终于笑起来,“你可比我疯多了。”

    她也笑,轻轻地回“是吗”

    空杯子撞上她的杯,黄瑶眼眸里暗暗点着一把火,如若一个绝望的人,在困境最后绽放出的的华彩。她对她道“好。我祝愿你,若有尘埃落定之日,终能得到你想要的。”

    她不知道黄瑶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从今日的醉话中,从那似有若无的恨意中,从对她剖露心声的善意中,都得以窥见一二,但她身为好朋友,没再去猜。

    “你也一样。”她只是说。

    然后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