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乍见血光的刹那,唐小虎扑向她,将她的身体掩盖在身下。
夜幕已然降临,对手藏身在暗处。他警觉地抬起头,看向空荡只有一具死尸的门口,转而对吓傻了的高启兰和高晓晨大叫一声“进屋去,快”
一行人脚步杂乱地撤进房间深处,然而来者抱了赶尽杀绝的心思,不会因此止步。
火把破开窗口落于地面,立刻就纠缠着易燃物品腾升出更高的火焰,炙烤着整间屋子。
感受到手底下的肩膀剧烈发抖,唐小虎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拾起一根木棍,砸碎就近的玻璃。高晓晨和高启兰先后从中钻了出去,正当她被送上窗台时,又是一支利箭破风而出,那名女杀手应声倒地,至死也没合上大睁的双眼。
“虎哥。”她颤声喊。
唐小虎心弦绷紧,猛然将她推出窗外。紧接着自己也跳了出去。
他最后回头,在黑暗中瞥见一双鬼魅般的眼睛。
“过山峰。”他喃喃道。这样狠厉果决的手段,不会再有别人了。
她不知道虎哥在说什么,听起来像是个人名。然而此刻显然没什么思索的空间,高启兰落地时不慎扭伤了脚,此刻跌跌撞撞,要被搀扶着才能向前走。
“别管我了”高启兰叫着,“小虎,你带晓晨快走,保护好他”
唐小虎切齿,“说什么浑话我还活着,你们一个也死不了。”
他将高启兰的一边手臂搭在她身上,在后背推了一把,意味着让她撑住,自己则在身后掩护。
断食的弊端在此刻爆发出来,极端恐惧使她低血糖发作,冷汗涔涔,四肢都软弱到马上要倒下,但她不可以。她不住咬着下唇,让疼痛唤醒意志,紧握着高启兰的手臂,竭尽所能地向前走。
远方隐约传来警笛声,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没有听错,即便她耳鸣到脑仁发痛,眼前也开始模糊,可是那影影绰绰闪动的灯光是不会骗人的。
他们能够得救
一直护在背心处的手掌忽然抓紧了她的衣衫。她仓惶回过头去,夜幕下,远处旧居火光冲天,唐小虎的脸被阴影晃出晦暗不定的蓝雾。
“走”他咬着牙说。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起走他们可以一起走的
她眼睛里满是惊惧,回过身想抓住唐小虎的手,却得到用尽全力的推拒。他对着高启兰,大声吼叫“带她走快走”
那双总会带给她力量的手毫不犹豫地甩开。她手心满是冷汗,捉不住他挣脱的半片衣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回身,迎向追赶他们的来人。
他黑色外套包裹的后肩处,赫然只见一枚鲜红的箭羽。
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记,她在那时刻失去所有的力气。
唐小虎转身,是觉得走不脱了,有自己的打算。
他要站在最前面,替她们去死。
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一直在迟疑,关于所有问题最终的走向,关于她极端不祥的预感到底是否只是杞人忧天,关于他们二人的结局,关于他们二人在结局降临以后、还能否回到最初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疑问在她见到唐小虎的时候,就变成了阳光下飞扬的灰烬。
灰烬不会消失,但与太阳相比,那什么都不算。
她要和唐小虎一起,无论善恶昭彰、生死两隔,她都将跨过中间的鸿沟,奔他而去。她已经见到太阳了,不要再蜷缩进没有尽头的长夜里,留下自己一个人。
不要留下唐小虎一个人
她陡然爆发出力量,挣脱高启兰的手。高启兰凄声喊她“你要做什么回来”
面容阴鸷的杀手已经逐步逼近,再次拉紧了弓弦,她头也不回地跑过去。
第二箭正中前胸。唐小虎踉跄跪倒在地,血味涌上舌尖,仍然伸手要去抱住过山峰的腿,被一脚重重踹翻在地。背后的箭直插到底,抵住了肩胛,简直能听到箭簇摩擦的碎声。
剧痛攀上骨髓,唐小虎徒劳地抽一口气,铁锈气味灌了满腔。
过山峰俯视着他,如若在看一件死物,缓缓举起了弩,预备给他最后一击
“过山峰”
身前突兀地传来一声嘶吼,沙哑绝望到几乎盖过了愈靠愈近的警笛。过山峰倏地抬起头,见到穿着白裙的年轻女孩直面向他,双手举着一把气钉枪。
“砰、砰”两声,两人同时扣下扳机。
她根本不会瞄准,那枚铁钉只蹭破过山峰的手肘。而向她射出的短箭,斜斜刺中左侧的肩头。
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唐小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怒地咆哮一声,突然暴起,从背后扑倒了过山峰,才让那支朝着她面门的箭打偏。
唐小虎从背后死死锁住了过山峰的肢体,双腿缠着他的腿,双臂用尽所有的力量勒在对方脖子上。过山峰胡乱地又放出一箭,只漫无目的地打在地面,无法脱身之际,他开始用那把弩向后猛烈地击打唐小虎的头部。
温热咸腥的液体从发迹流出,淹没他的眼睛,流淌进衣领间。当胸那支箭楔进身体里,随着过山峰猛烈挣扎的动作,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搅烂。而唐小虎就像感觉不到痛觉,也毫不在乎这条性命一样,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没人能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沥血的双眼目眦欲裂,紧盯着躺在地上不动的那个身影。
起来。
唐小虎喉中滚动着野兽垂死的咆哮,被不断溢出的血气压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小蝴蝶,不要死,站起来。
那一箭的坐力使她狠狠摔在地上,那一霎时,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重力甩出了体外。气钉枪甩脱了手,她像一条涸泽搁浅的鱼,只剩下喘气的能力。
颈侧脉搏跳突,仿佛在提醒她这具肉身还活着,还应该爬起来战斗。可她不是天生的斗士,她只是最没用的菟丝子,在今天以前,她连体测八百米都要跑在最后。
指尖因为剧痛而神经性地微微弹动着,仿若昆虫触须。她强捺着牙齿间的格格寒颤,抠着地面的砂石爬起身来。
红蓝色的灯光近在眼前,就快了,就快了。
骨头碎裂一般痛,让她禁不住有点想哭,可虎哥只会更痛。她竭力让自己不去看他,拾起气钉枪,撑着虚软的身体爬到他们身边,血液淋漓洒了一路。过山峰已经几近窒息了,面色青紫,只睁着一双暴突翻白的双眼,恶狠狠盯着她。
她不再犹豫,抬起颤抖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这人的眉心。
而也就在此时,唐小虎忽地松开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扑掉她手上的动作。一切发生得都太快,过山峰还来不及反应,唐小虎捞起气钉枪,对着他的脑袋连放六枪,直至钉子把他打成一个刺猬,手指软到再也撑不住。
长钉贯穿了太阳穴。过山峰七孔都流出血来,死得彻彻底底。
而唐小虎。他抛开武器跪起身体,向她膝行两寸,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胸膛溢出的血早就染红整片衣襟,滚落而下,和着满地尘土,搅成了污红惨烈的烟霞。
是谁曾说过的其间十馀步。
他终是走完了最后一步。
心脏处攀上的痛意汹涌撕扯着全身,她凄厉地喊破了音,狼狈呜咽着爬到他身边,将他的身体撑起来,头靠在自己怀里。
“唐小虎”
警车停在不远处,人声嘈杂地向这边行进。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抵死一般喊他的名字,而这哭声,传进唐小虎的耳朵里,遥远如隔着血与泪灌成的深海。
意识随着生命力流入纯黑海域。已经到尽头了吗他这荒诞可笑的一生。
搂着他的那双手上满是刺眼的猩红,全都是从唐小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真好。他费力地牵起唇角。是他的血就好,她没杀人,还是干干净净的,还能好好活。
可看见她的眼泪,唐小虎又有些懊恼。他混混沌沌回想起,对小蝴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在伤害她,在逼走她。他为她徒增了那么多伤心事,而现在,又要让她为自己的死而难过了,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
比如,对不起,我也不想提分手。我是真的打算和你过一辈子;
比如,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直陪着我,被爱的世界好漂亮;
比如,不要再哭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很感激,也很幸福。
可他再也说不出口,来不及了。那支弩箭刺破了他的左肺,他早就喘不上气来,每次艰难的吐息都伴随着剧烈疼痛和血沫涌出。
她在哭,六神无主地喊救命,眼泪成串掉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又滑进土地零落成泥。
因为身体的极速失温,竟然显得这泪珠无比灼热,像烙印,像笞挞,像荒原上一场迟来的雨,滚滚洗净他此生所有的尘霾和罪孽。
他被她的慈悲赦免了,不再是作为一个嫌犯、一个凶徒而死。
他是她的英雄。
唐小虎从容地笑了,心满意足。他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冰凉地、软弱地从她的手心滑脱,重重落在地上。指节碰着地面,发出嗒的一声闷响,被淹没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
这是唐小虎最后的感知。
尔后,人间乐土,地狱尽头,都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