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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不醒
    小凤凰很喜欢这样漂亮的焰火。

    特别喜欢。

    就像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凡尘境,人世间,身边始终有个人陪伴。

    每一次的焰火明明只绽放在空中,倒映在他眼底,却悄悄地烙进他心房。

    砰地一声炸开,便激得他明明无心的胸口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那些或喜或悲的前尘,都随着一把涅槃火烧成灰了,从他记忆里抹掉了。

    可昔日光景再现时,又如跃出静湖的锦鲤,尾巴一扫,惊艳眼底,却又带出冰凉的水珠,说不出来是心寒还是欣喜。

    凤凰心怦怦直跳,他皱眉捂着心口。

    不理解这酸涩从何而来。

    想必,是见过幻梦中那小妖怪的凄惨遭遇,同为羽族,他感同身受,所以觉得难过。

    “不舒服”

    奚玄卿才走近小半步,对方侧身躲开。

    便见他倏然抬眸,眼尾发红,洇着水雾,眸中却尽是迷茫困惑,看着奚玄卿的眼神也带着浓深的复杂。

    奚玄卿心口窒塞,小心翼翼地哑声道“你是不是想起”

    天边焰火落下,仓灵收回目光,打断他“我在想,我到底是喜欢焰火,还是讨厌焰火。”

    又凝视着奚玄卿手臂上斑驳的疤痕,沉沉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就算你对那小妖的所作所为,再是恶毒,再是残忍,都与我无关,不是吗不过是因为同为羽族山灵,我感同身受罢了。”

    “毕竟,就算你想过要拔掉我的翎羽,也未实现,但在涿光山的时候,你对我的好,是真实的,我能感觉到。”

    “”

    “孔雀说,我还是一颗凤凰蛋的时候,被你偷走了,我却不太信,他在哄我,又很讨厌你,故意说的气话。”

    “他说我涅槃过,至于涅槃前的记忆,我不打算去深究,无论好的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重生之后,就是新生,我不想去计较了,无论过去如何,就那样吧。”

    这场梦境的时间更迭太快,小凤凰从一只幼鸟长大,再到化作人形,从幼年长到少年,也不过须臾。

    随着年岁渐长,他再单纯的内心,也不可能一点儿也不长,一双眼也渐渐脱离圆润稚态,化作一双昳丽秾艳,顾盼生情的瑞凤眼。

    已近青年的状态。

    披在仓灵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拖曳于地,宽大衣摆垂于脚踝,露出一双拴着红线金铃的赤足。

    能在幻梦中看到凤凰长大,于奚玄卿而言,大约能算是恩赐。

    毕竟,在他的计划里,他大概率是见不到凤凰长大了。

    以前,奚玄卿盼着仓灵永远不要记起前尘,是为了让彼此都重新来过。

    幻想着可以重新开始。

    如今,他终于亲耳听见,仓灵说要将过往全部放弃。

    却是不打算从头再来了。

    他原本也没资

    格重新开始,不是早就做好决定了吗

    奚玄卿看着那双淡漠的,倒映霞光的瑞凤眼,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已经想起曾经的一切,恢复记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仓灵那番话说完后,沉默了很久。

    奚玄卿便陪他静默着,陷入溺水般的窒息。

    对方再度抬眼时,总往他手臂上看,一双瑞凤眼又睁得圆润,与适才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眉宇微蹙,一点胭红还洇在眼尾。

    “刚刚的焰火真好看,但”

    他还没说什么,奚玄卿便忙不迭又抠下一块玄石,指尖点燃,冲向空中,砰地一声炸开。

    天色更暗了,便衬的那焰火更加绚烂。

    暖黄的光倒映在对方瞳眸中。

    仿佛抛弃了许多顾虑和烦忧,这一刻,他只静静欣赏满空烟花。

    再也从他眼底瞧不出什么淡漠寒色。

    “别怕”

    奚玄卿靠过去,站在他身后,贴的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

    仓灵没再躲开他,只说“我怕什么”

    这不是你的翎羽,你别怕。

    奚玄卿没说话。

    夜空中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地盛放,他掩在衣袖下的手臂早已斑驳不堪,却不觉得疼。

    只是,时不时会碰撞在一起的袖口下,那只垂于身侧的手,总让他禁不住,想探出手去牵。

    他想不到用什么借口去这么做。

    生怕被拒绝。

    便剥下更多的玄石,让无数焰火燃亮苍穹。

    很快,一条衣袖下便空空荡荡,血肉尽去,只余骨骼。

    他却望着仓灵,笑起来“好看吗”

    “嗯,好看”

    仓灵笑靥甜蜜,一如曾经被奚暮宠惯的小妖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被爱,被赠予便好。

    管他什么代价偿还,他没主动要,凭什么别人主动的付出,却强求他回报

    他又没让奚玄卿损害自身。

    都是人家主动的,人家自己愿意的,管他什么事

    奚玄卿也笑了笑,面容苍白,却无半点苦痛之色。

    他绾起另一只袖口,露出完好的手臂,递到仓灵面前,以另一只失了血肉的手没力气为借口,让仓灵自己剥石。

    仓灵皱了皱眉“石头不会疼的对吧”

    奚玄卿“嗯,不疼。”

    “哦。”

    眼看夜空的焰火快凋谢,仓灵握着奚玄卿的手,从胳膊上剥下一块玄石,点燃,续上那短暂美景。

    焰火占据仓灵全部的注意力。

    奚玄卿被紧握的那只手,也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失血苍白的唇微掀,无声翕动牵上了。

    他顺势反扣住仓灵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并肩而立,共赏焰火。

    就像一对凡尘间的爱侣

    淹没于夜色中,看不见的,只有奚玄卿洇湿的衣袖,摊出一大片模糊血红。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血,汇聚成流,犹如一根姻缘红线,从奚玄卿手腕间探出,沿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指,缠上仓灵的。

    滑腻温热的触感在指缝间蔓延开。

    仓灵望着夜空的眼微颤须臾,抿了抿唇。

    只稍许握紧对方的手,指着天空那朵绚烂的凤凰花,说“那朵最好看。”

    却没有声音回答他。

    对方掌心愈发冰凉,淌出的血也不再温热。

    忽然,仓灵右侧肩膀被什么沉沉一压,一缕长发便擦着他侧脸,垂于视野中。

    喑哑虚弱的声,贴着他耳边让我抱一会儿。”

    “”

    明知对方连牵手都是委婉迂回地找借口,甚至不惜伤及自身。

    又怎么会这么突兀地说出拥抱这种话。

    应该是虚弱到站不住了吧。

    仓灵没说话。

    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

    仿佛把开口前的时间无限拉长,长成一场遥亘千里的梦。

    无声,是彼此的默契。

    奚玄卿比谁都清楚,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后一场相见了。

    额头抵着仓灵后肩,身体慢慢靠过去,汲取温暖,一手还十指相扣,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缓缓抬起,慢慢圈住对方的腰。

    仓灵没去看他,下颌垫在他肩膀上,双眸望着不断绽放的焰火。

    “真好看呀。”

    “原来真的很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最后一簇焰火凋零,世界陷入黑暗。

    奚玄卿拥着他,侧脸轻轻蹭他耳鬓。

    仓灵“奚玄卿,焰火放完了。”

    奚玄卿“嗯。”

    他们的最后一场约会。

    结束了。

    他该放手了,该潇洒转身,从仓灵梦中走出去,不要回头,带着余温离开,就让故事终结于此。

    对谁都好。

    可还是会有贪念啊。

    一片黑暗中,草丛里飘出无数萤火,腐草为萤,点点微光照亮仓灵的双眼。

    他就那么无悲无喜,空茫茫地掀开羽睫,望进奚玄卿眼底。

    “奚玄卿,你抱够了吗够了就走吧,梦要醒了。”

    那些光亮并非萤火。

    只是仓灵的梦在瓦解。

    梦里的一切化作点点星光,飞舞在他们身边,成群结队,而后朝遥远的天际飞去,彻底带走这场幻梦。

    仓灵松开交握的手,从对方不舍的,反复松开又紧握的指缝间流淌出,他抬起手,还流着一缕缕纤细的红,犹如姻缘红线。

    轻轻触上奚玄卿的脸,温暖指腹抚过他的眼底。

    “奚玄卿,你左眼流血了。”

    对彼此而言,都过分熟悉的脸,

    相视相对。

    奚暮。

    仓灵双唇微动。

    还不等反应,便被一片冰凉覆盖。

    圈住腰身的手臂紧了又紧,将他扣在怀里,不舍放手,另一只手攀上他后颈,细细摩挲着,将他拉得更近,贴得更深。

    仓灵仰头承受,却并非毫无预兆,没有心惊肉颤,也无惊慌失措。

    意想之中,预料之外。

    他平静地不像被谁拥吻。

    那双眼刚刚还看着烟花在笑,现在却变成了漠然凉色。

    不是霜雪冰冷,掰一块入炉煮,便沸腾,也不是三九隆冬的寒风,阖上门关起来,就冻不着。

    而是像夏日里从深山流淌出的泉,寻不到源头,也截不断涌流,是灼热炎日也煨不暖的凉。

    而那个曾经高矗于雪峰之上,冰寒彻骨的男人,被浓烈的爱恨笼罩,吻地炽热疯狂,含着他,啮咬纠缠,恨不得吞咽入腹。

    仓灵任由他吻着,无动于衷。

    即便被吻地有些喘不过气。

    他依旧是平静的。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三百年前凡尘境如是。

    九天境上如是。

    如今,亦如是。

    奚玄卿松开他的时候,他只眼尾有些熏红,唇瓣莹亮。

    那双眼寂静无波。

    彼此都没说什么。

    仓灵并无回避,只抬起手背擦了擦唇,又看着奚玄卿的脸,下意识朝锁骨之间摸去。

    但这里是梦,那枚吊坠并没带进来。

    看着奚玄卿的不舍别离,绝望疯狂,仓灵竟觉得很有趣。

    他心似过隙白驹,前尘尽抛,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脱开奚玄卿的怀抱,他说“你要走了。”

    想了想,又问了句不回来了吧”

    这多余的一句,像吹开飞灰后,底下露出的红炭,本以为都要熄灭了,却瞬时有了死灰复燃之势。

    奚玄卿眼瞳颤动,左眼的血复又淌出“那你希望”

    仓灵转眸看着萤火成群的夜空“你的石身会烧完吗能不能再长出来我还想看焰火的时候怎么办”

    焰火哪里不能看,未必要用女娲石身燃烧。

    可仓灵非要这么说。

    便显得那点稍纵即逝的留念,也覆上一层冷漠自私,满不在意的冰寒。

    奚玄卿哑声。

    大约是麻木了,也不愿让这最后的温存充满怨念。

    他又抱住他,低低笑了声。

    “喜欢这焰火也是好的。”

    到底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换来的,好歹在仓灵喜欢的事物中,还有点参与感。

    奚玄卿喑哑低咽,在梦境世界的崩塌声中模糊不清“好好留在丹穴山,孔雀一定能照顾好你,你不要淘气往外跑,外面很不安全,不要再被人间误了,这个世界不配,我也不

    配。”

    仓灵瞪大眼“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梦境崩塌声太吵闹。

    奚玄卿深深看着他,俯身,啮咬住他耳廓,一字一句贴在耳边说“你若还想看焰火,丹穴山最高的山峰上,有颗梧桐树,你站在上面,朝东边看,在某一个日暮降临时,或许会有。”

    那会是他死的时候,燃尽的劫火。

    都会化作一场盛大的焰火,遥遥地照亮丹穴山的夜空。

    仓灵“”

    梦境崩塌。

    所有的花草树木化作萤火,奔向天际。

    天空变成深邃的黑洞,足下土壤瞬时坍塌。

    相拥的两人齐齐坠落深渊。

    足踝的红线金铃散发出炽盛光芒,照亮仓灵眼前的那张脸。

    变得透明,即将弥散。

    仓灵忽然朝他道“奚玄卿,不谈什么对错了,没有什么对错,我们只是在迷梦中醒来的时间不一样。”

    “现在,我先醒了。”

    种种忐忑猜测,这一瞬,都被印证。

    原来,仓灵都想起来了

    至少在这个梦里,他蜕变长大,记忆回归。

    奚玄卿就快出梦了,他朝仓灵笑了笑。

    “没关系,你快些醒来,我就不醒了。”

    不醒,带着这场美梦走进地狱。

    能陪着他的,只有这个梦了。

    他们一起在草原上晒太阳,斗嘴说笑,打打闹闹,还一起看了一场盛大的焰火,牵了手,拥抱过,亲吻过

    就够了

    一场梦散,就此诀别。

    仓灵醒来时,脑中犹如下了一场雾,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后爪,那微灼的烫感似乎还在,铃铛却早已冰凉。

    那枚被奚玄卿修复的金铃,再次布满斑驳锈迹,用尽了气力一般,变得平庸,不再光彩熠熠。

    梦是这样的。

    初醒时,还记得一点。

    醒来的时间越久,便如溪水脉脉流淌过,被冲刷地不剩什么了。

    他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丹穴山中,孔雀为他搭建的舒适小窝里。

    孔雀正焦急地看着他,一会儿摸摸他脑袋,一会儿掀开他翅膀,摁他摊开的肚皮,圆鼓鼓的,昨夜吃的紫酱果还没消化,这一摁,他险些直接吐出来。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哪个好人家的鸟像你这么能睡不都饿死了。”

    “这热怎么还没全退啊”

    “你都不知道,昨晚你烫的都快烧起来了,我都怕你又涅槃。”

    仓灵浑身疲倦,没心思听孔雀絮絮叨叨一堆话。

    他闭了闭眼,任由那些记忆溃散。

    像留不住的指间沙,风一吹就一点儿也不剩了。

    许久之后。

    他只慵倦地掀开眼皮“好累,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

    孔雀心底一凛,可别又是记忆幻梦。

    “梦见什么”

    仓灵“不记得了。”

    孔雀松了口气“不记得好,不记得好啊。”

    仓灵没反驳。

    其实还是记得一点的。

    耳垂很烫,有个人贴他耳边咬他耳朵。

    那人让他去梧桐树上朝东边看,说会有一场盛大的焰火

    大约是高烧一夜,疲乏得很,没刚破壳时那般能折腾,整日啾啾个没完,也不知疲倦。

    仓灵喝了点孔雀从九天境打劫的仙酿,又吃了一些从竹熊精那抢来的练食,便困地又睡着了。

    这一次,无梦。

    然而,孔雀却又喜又忧。

    他将凤凰从小窝挪出,抱到自己的床上。

    那只双手能捧起来的稚鸟,倏忽间燃起一团烈焰,包裹全身,火焰煅烧中,翅膀渐渐长大,尾翎拉长,满身覆霜,白如雪玉,翅尖付尾的翎羽折射出斑斓虹色。

    焰火未停。

    凤凰沉沉睡着。

    凤凰火还在烧,瞧这架势,不只长大,竟是要一次性就煅出人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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