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否山愣怔地跪在地上。
他看着对面驱使他心头生寒的人。
此人当真是温城壁
汪否山心生疑虑。
他惊疑不定地盯紧了那似笑非笑的人。
金雪城的局势莫测,可他有些交好的同僚也曾传过消息给他,据说温城壁此人不争不抢,对权势的掌控力比他师父差远了。
若非国师一职不可取替,只怕他早被先帝拿下。
分明是个不成气候的医师才是
汪否山突然开始怀疑温城壁当真是有仙家术法在身上,否则如何解释,此人在他临时起意设宴款待的局中,竟然比他还提前布局设计,掐准了他的命脉。
莫非、莫非他猜测无误。
此人当真是妖邪祟物
紫金色的电弧横劈迸裂,雷声滚过浓黑的云,一声沉重闷响炸在汪否山的耳边,他吓得屏住了气。
手指上的血止不住,可极度恐惧之下,他已然忘了疼的感觉。
雨水急坠,砸落在刀刃上。
鲜血凝聚成赤红一线,从侍卫的刀尖上徐徐滑落,满院笙歌止,唯有锁甲微动,兵戈争鸣。
湿凉的风吹起中间那人的衣袖,被羁押在地的人头圆颈粗,魂不守舍,浑然是吓得脸色发白还在硬撑。
雷光涌动在层云之间,将人的影子拉长。
一柄淡青色的纸伞撑开,挡在了姬洵的头顶。
刀架在汪否山的脖子上,他钦定的亲信都在这场宴会之上,如今尸首遍地,连他那位蠢笨不堪的小舅子都没能逃脱这些人的围杀。
汪否山怕了。
可他还是有底气,认定这群人不敢杀他。
汪否山将在场的人都一一看过,恨声道,“温城壁,你以为你靠这种手段就能威胁得了我本官行得正坐得端,还会怕你这妖道不成”
他早安排了管家将妻儿与账册一同送走,纵然将他这府上掀翻了,只怕也查不到其他证据。
温城壁若是此时敢杀人,那可是无缘无故谋害他的性命,国师府位于金雪城,待他事了回京,圣上面前他肯定没办法交差。
汪否山越想越通透,明摆着温城壁杀不得他,恐怕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吓他一次。
回过头来说不准,温城壁还要先大棒后蜜枣来让他闭嘴。
萧崇江手指微扣紧,他想动手。
雨夜风凉,耽搁久了,恐贵人身体受损。
汪否山更不信萧崇江有胆量动手。
区区一个武夫,还不如温城壁在皇帝面前面子大,他骂道“我可是先皇任命,你这舞刀弄枪的臭将也敢动我”
萧崇江听见以后居然未曾动手,更坐实了汪否山的猜测,他放松了心态,长吁一口气,断指的疼痛骤然而起,他哀嚎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
“苍天有眼,”汪否山身上的衣裳脏了,他头发散乱,骂道,“圣上饶不了你一人
”
萧崇江不动,是在等姬洵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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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姬洵赴约之时,便已注定汪否山是死人一位,他不会急迫于一时的口角。
姬洵拎不得长刀,故而只选了一把短刃。
轻轻抚摸了一下脖颈上的疤痕,姬洵将短刃的刀锋向下,慢吞吞地走到汪否山的面前。
看出来姬洵想问话,负责看管汪否山的人忙将他扳正身形,跪正身体,抬起头端正态度。
汪否山嘲讽一笑,“你想上刑本官可不会被你屈打成招”
“错了。”
姬洵把玩短刃,锋利的刀尖从汪否山的额头划到他的喉间,汪否山嘴上说着不害怕,可他还是免不得缩了一下脖子。
姬洵弯下腰来,声音极轻地说。
“这是天子剑,汪知府,你享福了。”
汪否山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白长了
莫非是雷雨声太大,他听错了
莫说此物不是剑,便是剑,也绝不可能是天子剑啊
汪否山恼羞成怒,“拿出一把随便买的破短刀,放一边当天子剑装样子你这是欺君之罪”
“要杀要剐随你,而你欺瞒本官,圣上自有决断”
戏怎么比扶陵那衰人还多。
姬洵懒得解释,他手持过的兵器,拿出去糊弄一下哪个不是天子剑了。
况且还有萧崇江作陪,三百精兵围府,就算今日他手无寸铁杀进来,也少有人会过问。兰荆城如今的情况,众人自顾不暇,一个贪污的官吏,自然是死便死了。
至于之后兰荆城接任的人是谁。
姬洵心里也早有了最佳人选。
“汪否山,”姬洵的短刀抵在汪否山的命门上,他语气和蔼,带了点亲近的和善,“你为妻儿安排的去处不错。”
汪否山心下大惊,顿时乱了阵脚,“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妻正好好睡在府上”
姬洵不解释,他起身把短刀扔给萧崇江,“来吧,萧将军。”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没人回他,沉重地闷响,汪否山倒在地上,他还睁着眼,是极度惊愕之下的瞠目结舌。
他捂着喉管,血流遍地,抽着嗓子的气音却说不出话。
他临死前,听到那温城壁说了一句话。
那温城壁说,
“朕断他的罪,杀无赦。”
*
金雪城。
国师府。
灯火彻夜不灭,药香如浓雾一般弥漫不散,足有一人高的香烛点了一十三根,伫立在国师府门前的铜鼎之中。
白衣侍从一批又一批的从国师府的正门涌出,分散去城中各处。
国师有令,遵圣主旨意,需尽快规整城内,破除灾祸。
圣主虽不在京中,却以书信布局,将京中浑水摸得一清一楚,先前他们上门去要求京中官员遵守的规矩,那些人闭门不理,如今师祖将
圣主信上的内容公之于众,再也没有人说半个不字,尤其是那摄政王,态度大变,竟成了第一位站出来赞同的人。
白衣侍从们互相探看,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这些人都拜服在圣主之下了
他们师祖的卜算从未出错,圣主便是站在那里不动,只怕也能转危为安。
可惜圣主心系天下,得上天感召,先行出宫而去。
据师祖的三言两句,白衣侍从们猜测圣主亲身离京的原因,是因为他放不下那兰荆城的百姓,放不下天下苍生。
如此心境,如此品行,让他们如何能不从心底尊崇圣主
白衣侍从们手持点燃的药草,自京中一圈圈散开,今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们闲不得。
自温城壁归京,递给国师府的帖子也在门房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些时日,除了姬洵的书信,其余的温城壁是一概置之不理。
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药阁之上,是温城壁如今的居所,顶层开阔,有一层鎏金玉顶,照得熠熠金光如锦缎,地上铺设了一堆药书卷册,温城壁端坐在小案之前。
他在查药典。
继上次与姬洵分别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
这情绪久违了,上次有如此情境,还是他师父故去之时。
温城壁合上药典,他轻轻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芳岁帝离开时,将温城壁覆眼的白绫缠绕在这里。
他看见了,不知为何,也一直记在心里。
温城壁是故意将姬洵信上的内容公之于众的。
他对权势并无追逐之意,但京中局势如何,他再愚笨也看得分明。
温城壁不喜欢姬洵蹙眉忍痛的模样,他不想看。
世人逐权夺利,为此不惜杀父母兄弟,害同僚师长,可见此物确有迷人之处。
而他的国师府除了府库的丹药,再也没有什么能献给姬洵了。
为姬洵养身,是他自愿。
而为姬洵造势,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将手伸入权势的局中。
稳固江山除却心病,身康体健了断杂念,芳岁帝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存于世,不必再为病痛所扰。
“师祖,圣主的信。”
温城壁站起身,“嗯,送进来。”
小童子低着头,迈着短腿将信纸双手奉上,“请师祖过目。”
信上不曾有什么多余的话,两人通信,从来如此。
芳岁帝将所得所悟写在信上,他字里行间都不曾提及一路上的辛苦,也不提身为皇帝,却隐瞒身份在那里过得如何辛苦。
字句都短如秋叶凝霜,日光一缕,便能将它晒得融化。
温城壁用手指描摹药方上的草药。
浸透了纸页的香气也仿佛有所回应,缠绕在他的指尖。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急促心音。
丝丝缕缕早已萌芽的情意,从高耸的山崖缝隙之间钻了出来,纵然微小,可也是这一瞬间,温城壁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心。
良久,室内寂静无声。
他如石山一座,静静地立在原地。
童子不知情况,只看出温城壁久久地看着那封信不曾言语,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师祖,可是信出了什么问题”
温城壁如梦初醒,他微微歪着头,又凝神细看了一遍信纸上的字迹。
笔墨行行,浓深的墨色凝聚在纸上,只能窥见芳岁帝的腕力稍有虚弱,风骨微损。
可他睹信如见人。
原来本无一物的明镜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只身躯残破的绚丽神鸟。
想来世人皆爱他的皮囊,而温城壁在初见,也未能免俗。
他日复一日的忧虑不得眠,甘受其扰、思之甚深。
行也难宁,坐也难宁,终于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是为君所致。
原来如此。
温城壁想。
这谜团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他今日终于勘破。
他无声地念。
我心悦姬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