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寂静到小福子的喘气声都放轻了。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未免也太
半晌,姬洵先开了口,他缓和了一下备受冲击的心,用上哄小朋友的耐心问,“温城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城壁点头,“自然。”
他在国师府日日不辍,为姬洵思索如何养身的时候,偶尔思绪会不受控制地发散。
这么多年来,他对俗世的许多东西都一知半解。仅仅有几分药理和观天之能,也不足以在此刻帮助他解惑。
在方方面面都迟了一步的情况下。
芳岁帝的身边似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那他的心中怦然,又该如何化解呢。
温城壁学不会知难而退,他翻阅典籍、观摩世人夫妻的相处。
世间真情假爱,或相伴或分离,有妻妾成群,有独为伊人。
俗世有千百种爱的展现。
温城壁并不贪心,他只要姬洵的一种就够了。
哪怕是任何一种。
姬洵是皇帝。
倘若姬洵喜爱他,他不必去和谁争高低。
可他想了那么多,未曾想过,他的情意尚未与芳岁帝互通过。
从姬洵的态度里他感知到了某些不想接受的信息。
温城壁有些踌躇,他低下头,“陛下似乎不太喜欢臣。”
这一句话语调平平。
可放在温城壁身上已经是相当难得。
姬洵不管温城壁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从未想过要温城壁将喜爱投射给他。
他做不到接受,索性直接回绝到底
“朕没有那份心思,你也不必再想。”
“是因为臣不如萧将军吗”温城壁摇头,他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一部分侧脸,男人的表情是很浅的哀伤,他叫姬洵的名字,说“姬洵,我不懂。”
温城壁轻轻地捧起姬洵的手,放在心口,他笨拙地,“你来教我。”
姬洵甚至有了一丝负罪感,但他不可能给温城壁任何希望,“朕痴愚。”
教不了。
温城壁微微侧头,他不解,“你不笨,可以教我。”
忘了,委婉拒绝的话,温城壁可能并不理解,姬洵简单粗暴地,“嗯,朕不笨,单纯是和你不行。”
温城壁默然不语。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了养心殿。
但姬洵的拒绝并不会让温城壁死心。
回到国师府,温城壁屏退左右,在摘星台上点燃数百只明烛。
今夜的月色幽然,高台之上,星辉相互交映。
他在摘星台上引出四角凝聚的寒露,聚为天池,而在池水倒映的星月之间,一方圆台上摆着古朴的龟甲。
温城壁低头看向满池星河。
池水之中星光晦暗。
温城壁静默了片刻。
过于尊敬
天的人,是学不会与天对抗的。温城壁相信命理,而命告诉他,他所期望的必然落空。
温城壁身上的衣衫规整,两袖如鹤羽微微舒展,他坐观满天星,起身回到丹房。
丹炉一开再开。
丹药一粒又一粒。
姬洵如今的体虚和丹毒,想必多数是兰荆城试药时遗留下来的,他吃过太多,环环相克,身体自然无法痊愈。
既如此,没人比温城壁更懂如何相克。
他将丹药自服。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无数次。
这一夜,欺霜赛雪的枯白落满了温城壁的肩。
斑驳的白发滑落。
暗淡的紫浸染了温城壁的指端。
覆眼白绫因芳岁帝而落的那一刻起,温城壁的劫数便已注定了。
他入红尘,不会有善终。
可是那又如何
温城壁低声,“师父,弟子甘愿。”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温城壁再次入宫,一路上撞见他的侍从和女官都惊得立在原地,待温城壁和白衣侍从走过,才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莫非国师大人已得道成仙”
“如今一看,国师大人当真有仙人风姿”
养心殿里,自称前来送药的温城壁发丝尽白如霜雪。
姬洵蹙眉,“”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温城壁这样的人。
温城壁将装满了丹药的玉瓶拿给姬洵,见芳岁帝未收下,反而将视线停在他的发丝上,温城壁解释道,“并非是丹药之故。”
温城壁似乎已经恢复如常,像最初与他相见的那个国师,可这架子没端多久,和姬洵不过交谈了两三句话,姬洵就看见国师低下头,捧起姬洵的手掌盖在眼前。
遮住了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
一点湿意流在姬洵的掌心。
待温城壁抬起头,眼眸红透,“本想命侍官将药送来,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可我想见你。”
姬洵叹了口气。
温城壁连撒谎都不会。
姬洵将手抽回去,温城壁手里空落落的,“臣可以帮忙,如果陛下需要,哪怕身死臣也不会介怀。”
姬洵如今看他像看小孩儿一样,用上全部耐心哄劝道,“你不必这样。”
“可臣想这样。”
“”姬洵发觉这样根本不行,他深吸口气,换了种交谈方式,“温城壁,你听话吗。”
温城壁“嗯。”
“那朕不许你插手,知道了吗”
温城壁顿了顿,微不可查地颔首。
姬洵“说话。”
温城壁“嗯。”
金雪城的局势越来越紧绷。
万疏影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他的怒火不对姬洵,可除了姬洵以外,任何人都捞不到半点甜头。
哪怕是陈
魁都未能幸免。
今日亦是如此,朝会不欢而散,万疏影来到养心殿,没见到姬洵。“芳岁人呢”
小福子“回殿下,陛下去御花园赏雪景了,应当快要回来了。”
“天寒地冻,也不怕冻坏了自己。”
万疏影的话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他坐在桌边,“这几日芳岁都做什么了。”
小福子一板一眼,“回殿下,陛下除了见国师,吃了几丸丹药,别的什么也没做。”
过了半个时辰,姬洵回来了,小福子帮姬洵脱下披风,默默退下。姬洵眉眼发丝上都凝着雪,鼻尖冻得微红,手掌呵在状若涂丹的唇边,呼了口气。
万疏影盯着他看,冷不丁问,“芳岁,你背着我去见他了”
姬洵动作一顿,极为冷淡地反问,“摄政王在朝会上没耍够威风,怎么,你要拿朕撒气”
万疏影没想过他会这么说,近日来他越想越觉得一切都透着诡异,他疑心姬洵和萧崇江暗中有联系,可一直未曾抓到把柄。
但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是他能呛姬洵的理由,他按了按额角,“是我的错,我拎不清,芳岁”
万疏影扯了扯姬洵的衣袖,“别生我的气。”
姬洵当然不会生气。
因为万疏影都猜对了。
两人对坐用过晚膳,摄政王的车马离开宫门。
今夜有寒风朔雪。
当值的人站在雪夜里免不得有几分冻出的困乏,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得露出苦笑。
他们也想回去睡个好觉啊
养心殿内,烛火渐微,金壁之上人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近似幻觉,而守夜的人无一人察觉。
姬洵唇内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连刺痛都极其微弱,是傍晚时分在御花园让别有用心的人咬了一口。
他坐在榻上,垂着头敛目不语。
玉砖上铺设皮毛地毯削减了脚步声。
芳岁帝的一缕青丝被牵起,来人裹挟寒气的手掌从姬洵的颈侧抚摸到脑后,随后,帝王仰头,眼睫微微抖着分开一线。
眸色莹润,有些许困意。“朕都要睡着了,萧大将军怎不后半夜再来”
“顺道去看了眼祖母,”萧崇江低下头去,在姬洵脸颊上蹭了蹭,他耳朵是冰冷的,将姬洵凉的一个激灵,醒过神了。“杨谋同我说,你前些日子给他下令,要他去天牢劫扶陵的狱”
“是啊。”姬洵仰起头,视线下递,只看得见萧将军乌黑的发顶晃晃悠悠,这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在他颈上费了半天力气,跟条撒欢狼犬没什么分别。
萧崇江抽出空来问,“为何救他。”
“日后有用的上他的地方,”姬洵一顿,“萧崇江,不准咬。”
萧将军没咬,亲了一回。
姬洵手掌堵在萧崇江的脸上,“聊正事。”
萧崇江自然是为正事而来,可他也有私心要顾及,萧崇江吻上姬洵的指缝,“明晚我便入城,届时杨谋会去劫狱。”
姬洵指尖上微热,他向后挣了一下,掰过萧崇江的下巴,“萧家那边呢。”
“我另外安排了人手,”萧崇江掐住姬洵的腰,“我想带你走。”
“还不到时候。”姬洵若不在金雪城里,万疏影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梁芝昀,第二个逃不脱,定然是他的眼中钉萧氏。
萧崇江不说话了。
烛花两三滴聚作一滩,人语轻哝,风引烛晃,一条手臂落在萧崇江的肩上,指尖颤颤,是被人吮吻后的朱红。
萧崇江怀里锁着芳岁帝,两人交颈之际,他耳语道,“芳岁,我也有妒忌之心。”
姬洵仰着头,湿润的水色轻轻坠下去,他微微叹息。
“朕容你有。”
时间如飞沙,不过斗转星移间,白昼再临,而金雪城内却难得是一日风平浪静。
众人尚且在感叹,幸好今日摄政王没再砸东砸西,让他们提着脑袋吊着命了。
直到夜里。
“报”
“急报”
“守城卫有内奸,城门大开,萧崇江率兵入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