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把荆无命这只流浪小猫捡回自己的家,让他避免了被上官金虹改造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竟还是不得纾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去压抑自己、磨平自己,在长久的折磨之中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阴沉得不成样子。
荆无命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也感到了一点肌肉紧张后留下的疲惫。
他面无表情、并不贪睡,慢慢地起来,随手摸了一把自己腰腹间的肌肉,那里有他昨天伤害自己时留下的那道血口子。
他昨晚干脆就没管这道伤口,在他紧张痉挛的时候,伤口也痛得很,却令他很好的纾解了他心中那种郁郁而负罪的感觉。
不过,他不敢伤害自己过深,他害怕被姐姐发现端倪。
他随意一抹,摸到了一点血一晚上的时间,伤口已经凝固结痂了一部分,这毕竟只是一条细细的血线,出血不大。
荆无命又擦洗了一番,把自己细细地弄干净,腰间扎上布条,免得血弄脏了衣服,头发高高的束起,扎成了江湖杀手惯用的利落发式,穿上衣裳、带上斗笠,随手抓过剑别在腰间,早早地退房、赶路去了。
行至傍晚,他终于进了姑苏。
罗园就在姑苏城中,乃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园林,竹坞曲水、池广树茂,又有天下第一美人坐镇,时下的人来姑苏,总想过来瞧一瞧、看一看,还有些不长眼也不长脑子的人,会试图偷偷闯进来,看一看姐姐的“庐山真面目”。
后来把姐姐弄烦了,把他扔出来,他亲自在罗园门口杀了一个擅闯的人之后,就再没有这种歪心思的人了。
小时候,荆无命喜欢睡在芙蓉香榭的宝相蔷薇花障之中,春夏之际,他会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姐姐,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把自己拎出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然后一起去吃青团子。
罗园很大,他小时候很喜欢,总想着探索每一个角落。
长大之后,他就不太喜欢这么大的罗园了因为姐姐让他搬出芙蓉香榭。
芙蓉香榭,是姐姐所住的那个院子,一正两厢,院子里种着芙蓉花儿,正屋书房的月洞窗纱外,就是他最喜欢的宝相蔷薇花障十三幺和玲玲似乎也蛮喜欢的,他们两个人有的时候会在花丛里一起看星星。
要搬出去的时候,他简直失落到像只游魂野鬼。
姐姐却没有改变主意,坚定地把他扔出去了。
荆无命一直都知道,姐姐这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她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绝不会有更改。她温柔时像水一样,但她一旦冷酷起来,任何人都不能使她的心志动摇。
每当他离开罗园去干活儿,在外头肆无忌惮地去想姐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姐姐看那些即将被她杀掉的人时的那种冷酷眼神,他无法控制地会变得更兴奋,又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如果他私底下做的这些事被姐
姐发现,姐姐会不会赶走他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抬脚进了罗园。
玲玲道“哟,少爷回来啦。”
玲玲是很早之前就跟在姐姐身边的侍女,也是被姐姐捡回来的,她比荆无命要大三四岁的样子,与十三幺是同岁,他们今年已预备着要成婚,荆无命私底下阴暗地嫉妒着他们。
荆无命面无表情道“嗯。”
他对玲玲微微颔了一下首,下意识问“姐姐呢”
玲玲道“姑娘在香榭里呢,少爷现在过去”
荆无命道“不。”
他要先洗澡,他不要一身风尘的见她。
他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这院子叫竹坞曲水嗯,字面意义,有一片幽篁、院门前一条沁芳曲水,这院子一看就是拿来给才女住的,与荆无命一点儿边都不沾荆无命也的确没那情趣,他当年选中这院子,完全就是因为这里是离芙蓉香榭最近的。
细细洗了澡,换上了熏过香的衣裳,确保自己身上伤口散发出的那点血腥味完全被掩盖住,荆无命才挂上剑,大步朝芙蓉香榭走去。
芙蓉香榭之中,金兽香炉里熏着“雪中春信”,腊梅与焚木的香气被屋内的炭火蒸的温热。
罗敷背对着门、卧在榻上,长发披散着,因她惯常喜欢织辫子,头发已留下了去不掉的卷曲,此刻头发半湿着,正眯着眼,一个小丫头正拿着大汗巾,细细地帮她揉弄头发。
荆无命抬脚进来,伸手就接过了那小丫头手里的汗巾,小丫头冲他眨了眨眼,悄悄出去了有荆少爷干活,她可以去玩啦
荆无命坐在了榻边的小几上,垂着眸,目光落在了她的长发上,烛火突然“嗤”的响了一声,微微摇颤起来,令她乌发上流出了一段漆光。
荆无命死死地盯着,喉头忍不住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来,用汗巾包住了她的头发,慢慢轻轻地搓揉着。把她藏在发间的、那种既馥郁、又清洁的味道全给揉出来,他的小臂忍不住发紧,鼻尖轻轻嗅了嗅,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不设防地张开了。
姐姐就是有这种魔力。
他给罗敷擦头发的动作,比他给自己擦头发的动作,不知温柔小心了多少倍。
过了好一会儿,她檀口微张,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喟叹,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住了她的嘴唇。
好像蔷薇花瓣
罗敷道“小荆,回来啦。”
荆无命道“嗯。”
罗敷道“怎么样”
荆无命道“死了。”
罗敷笑道“我不是问你那人死了没有,我是问你这次出门有没有散好心。”
荆无命漠然地道“嗯。”
走之前,姐姐似乎看出了他有点不对劲,所以才赶他出去干活儿,顺便春天到了,去外头踏青散心。
但是他的病怎么可能因为一次散心就好不仅如此,他出门之后,每一天都想她,他回来之后,只
是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整个人就已兴奋得要命。
罗敷“咻”的一下转过身来,撑着头侧卧着瞧他。
少年长大了。
罗敷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很矮小。一来,他才刚刚到了身体要抽条的年纪;二来呢,那时他还营养不了,像一只瘦瘦柴柴的小动物,想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多余的营养来长高。
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长得比罗敷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了,精悍、强壮、身躯稳如磐石。
罗敷扭过头来的时候,他还在盯着她的嘴唇看。
罗敷heiheiheihei”
罗敷咬了咬嘴唇。
荆无命的目光慢腾腾地挪开,继续帮她擦头发。
罗敷道“这一次有没有受伤”
荆无命停顿了一下,慢慢说“没有。”
罗敷哼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你一回来就去洗澡,我还以为你又伤到自己了呢。”
荆无命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又说“不会。”
罗敷扬眉瞧他。
她养大的小猫好像也并没有健康到哪里去,他好像注定就会生长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比起原本世界线中那个完全没有人格的可怜人,现在,他已算是好得多了,是吧
罗敷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就像他小的时候一样。
荆无命微微抬了抬下巴,凑近了她一点,眼睛不受控制的眯起来,又露出了那种仿佛要“呼噜呼噜”的表情。
罗敷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道“晚上跟我出去吃我也好久没出门啦。”
荆无命点了点头,道“好。”
罗敷道“那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荆无命“”
荆无命不情不愿,慢慢地站起来出了门,就坐在正屋门口的回廊上,背对着门,耳朵却好似偷偷地竖了起来,连一丁点她的声音都不想放过去。他听见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瞳孔微缩,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脚走出了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去吃你喜欢的青团子。”
荆无命盯着她,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罗敷“”
罗敷踮起脚尖,拍了拍抽象小猫的脑袋,道“快走”
荆无命晃了晃脑袋,走在她的身后。
然后,罗敷就感到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她露出来的后脖颈上看,眼睛连一眨都不眨。
罗敷“”
罗敷有点受不了了,道“你走我旁边。”
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年轻人又晃了晃脑袋,稍微加快了一点步伐,走到了她的旁边。
二人并肩而行,去了姑苏城中罗敷最喜欢的一间酒楼“鼎福居”。
春日姑苏物产丰富,油菜花谢落之前,是吃红烧塘鳢的好季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罗敷雷打不动的来鼎福居,鼎福居的老板对她已很熟悉了,她人还
未到,铃铛声就已被清风送来。
鼎福居的掌柜的笑道哟罗大姑娘来啦,少爷也来了。”
罗敷笑道“今日有没有好塘鳢吃”
掌柜的道“瞧您说的,早知罗大姑娘要来,塘鳢就是没有呀,也得有的。您什么时候来,咱们就什么时候有。”
罗敷道“那青团子呢”
掌柜的道“少爷喜欢,当然也有咯。”
这掌柜的又感叹道“奥哟少爷已经长这么大啦,姑娘第一次带他来咱们家的时候,真是瘦瘦小小,跟只小猫崽似得,日子过的可真快呀。”
罗敷笑道“可不是嘛”
寒暄完毕,她拉着荆无命愉快地进了包厢。
荆无命却不怎么愉快。
又是这样这种对小辈说话的语气,只要一回到姑苏来,就总是有人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在她面前是弟弟、不是男人。
好吧,不回到姑苏来,也总有人踩他的痛脚,比如昨天那个老虔婆
他有点阴沉沉的,吃了自己喜欢的青团子,也没有变得更开心起来。
长大就是这样,小时候他的快乐很容易,抱着姐姐的胳膊不放手、玩她坠着铃铛的发带就能玩一整天,开开心心的,现在却不行了,因为他想要跟多。
桌上七七八八地上了一桌,红烧塘鳢是必须的,又有腌笃鲜一小锅、一盘子酒酿饼、一盘子凉拌香椿、一碟子马兰头拌香干荆无命胃口不是很好,罗敷的胃口却不错,吃了不少,她吃完饭的时候,她的小少爷嘴里还叼着一块鱼慢慢地嚼。
这又是他和小时候的另一个很大的不同了,小时候他吃东西很快的,一大碗鱼汤一眨眼喝得干干净净,捧着碗在那里舔碗。
充足的食物就可以让这种习惯慢慢地被改变,这是一个好的改变,罗敷觉得很满意。
吃过饭后,两个人又一块儿慢慢地踱回去了,姐弟二人一个来月的时间没相见了,回芙蓉香榭之后,他也没走,巴在罗敷身边,说些这一行的趣事
额,趣事。
这场面若是被死在荆无命剑下的人看见,那些人说不定会吓得从坟墓里跳起来。
当然啦,荆无命这种脑袋里总乱七八糟、嘴巴总是闭得死紧、又不爱听别人说话的人,其实是没什么趣事好讲的,他就是单纯不想走而已。
罗敷撑着头,很好笑地看着他绞尽脑汁说话的样子。
荆无命“”
荆无命张了张嘴,嘶哑地道“姐姐”
罗敷勾勾手,道“过来。”
他立刻凑了过来。
罗敷伸手就压上了他腰腹间的肌肉,那地方昨天才被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虽然不重,但他原本就是为了惩罚自己才伤的,痛是绝对痛的。
姐姐的手毫无预兆地摁下去,一点儿也没收力,皮肉之苦在瞬间蹿上了他的头顶,荆无命脖颈侧的青筋暴起、整个人抖了一下、瞳孔蓦
地一缩,手下意识地覆盖上了她的手,紧紧地攥住。
罗敷冷笑道“这叫没受伤”
荆无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他心想姐姐的手好柔软
罗敷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拍,嗔怪道“好哇你,现在连我说什么话都不听了,是不是小坏蛋。”
荆无命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眯起来,乖乖挨完了骂,才慢吞吞地说“伤得不重。”
罗敷似笑非笑“谁能伤的了你是那风雨双流星向松”
荆无命“”
荆无命僵住了。
他他不会说谎。
不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说谎,他只是现在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罢了。姐姐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会恍惚之间让他以为自己是赤着身子的,他的身体里同时升起了恐惧与兴奋两种情绪,他一面很想让姐姐看看他的伤口、看看他是怎么被折磨的,一面又恐惧到想要立刻转身逃跑。
罗敷的目光有点冷意,她盯了他半晌,手上又是重重一压,碾着他的伤口就过去了,年轻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手还攥着她的手,有点不受控制地用力攥着她的手碾他的伤口。
罗敷“”
罗敷皱了皱眉,骂道“小混蛋。”
年轻人呼吸蓦地一停,又有点发起了抖。
过了半晌,罗敷慢条斯理地收了手,警告他道“你啊你可别让我再发现你有受这种伤。”
荆无命的身子僵了僵。
罗敷拖长尾音,道“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荆无命有点痛苦地点了点头。
罗敷瞧着他,忽然又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荆无命下意识地蹭了蹭她,听见她道“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了,我要开始练大悲赋的第九层了,你在我身边,给我护法,好不好”
荆无命点了点头,说“好。”
他又晃了晃头,有点莫名其妙地道“我不要离开姐姐。”
罗敷笑了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要你离开呢”
荆无命执拗地重复道“我不离开。”
罗敷笑道“好好好,你不离开不过,你现在是不是该去休息了呢”
荆无命“”
年轻人冷冷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出去了。
罗敷歪在了榻上,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有点发烫,于是顺手抽了个抱枕,抱在自己怀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甜蜜又神秘的笑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