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姜离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
杨慎行没好气地说:“你在哪儿?”
姜离停在路灯下,下班时间,熙攘的人声被乍然响起的鸣笛惊散。在派出所折腾了一下午,她眼很有点放空,“你找我吗?”
“嗯。”杨慎行没话找话,他只觉得胸内燃火,“说说你男朋友的事情。”
“……他不是我男朋友。”
闻言,杨慎行觉得他心里突然漏了风。
连音量也不自觉提高:“不是你男朋友?”
“不是。”姜离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与梁策的关系,拿杨慎行在课上的原话,笃定地说:“平时说话不同于文字表述,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加上环境、动作、语气各种外在的条件,说话有时候会变成曲解的途径。”
“……”
姜离语气温柔:“我记得一字不落对不对?”
杨慎行的心轻易被她触碰了一下,满腹的牢骚沉入泥沼。
他语气稍缓:“你别拿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这不就是在闹别扭么……”姜离轻笑了一下,“杨慎行,我们现在见一面吧,有些话我也想说很久了。”
姜离爽快的态度反倒让杨慎行一愣,“……”
“我去找你。”
“你在哪儿?”
“一中后门附近的地铁站。”
“嗯,站在原地等我。”杨慎行不知不觉灌了近一整瓶洋酒下去,头脑还算清醒,但脚步有点打颤。
他火急火燎地走到门口,看了眼低垂在天边的阴影。
针尖似的小雨在天地间绵密地编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凉风载尘,杨慎行站在门口,视野开阔,舒了口气,精神不少。
——
下车之前,杨慎行已经看到了地铁站口的姜离。
她很笨拙地把手挡在额前,没有完全走到地铁站里面,玻璃罩不足以为行人遮风挡雨,片刻也不能,细雨被风吹斜,凉飕飕地往姜离腿上扑。
她有一点走神。
想的是杨慎行脸上的伤。
从派出所出来,姜离觉得很累,她无力也无意于去改变梁策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梁策跟她一样,从小没有受到过家人的保护。
但梁策又跟她不一样。
梁策性格极端,犹如扑火的夜蛾,对爱有至死方休的渴望。他喜欢一件东西,就要占为己有,他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敲碎了她的骨头带在身边。
而姜离不是,她是白日里的黄蝴蝶。
她最懂得的事情,是欺弱像苏眠这样没有恶意的、不够美的小蝴蝶,隐藏在山河花海,遥遥地仰望日光,唯恐燃烧,永不靠近。
但是人,就有情难自控的时候。
初遇杨慎行,原以为他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于是她刻意疏离,却又在相处过程中清清楚楚地发现,他对学术心怀敬畏,博学却不好高,世故却不世俗,虽然性格放荡不羁,甚至有些毒舌、幼稚,却给人以生的渴望和爱的**。
如同她对许夜的坦诚——
像杨慎行这样的人,说不喜欢,一定是假的。
可也是因为这样的坦诚,让姜离忍不住放大自卑,引以为傲的事情寥寥,除了努力念书,她好像没什么优点。但恰恰这个优点,对杨慎行来说,没什么的。
……
姜离想了很久,越是装作若无其事,越是泥足深陷。
直到今天,梁策闹事。
出了派出所,姜离只顾低着头往前走,什么大道理也不想说。
梁策绕到她身前,指了下自己的嘴角:“看到了吗?”
“……嗯,你受伤了。”
“是,我受伤了。”梁策拍拍自己的脸,“你看到我受伤了吗?你眼里只有那个人。”
“……”
梁策往后退一步,苦笑着问:“你喜欢他。”语气坚定,冷静的眼神像是要把姜离看穿,“别否认,我有眼睛会看。”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梁策冷笑,“从进门到离开,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
“嗯。”姜离没有否认。
……
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但梁策的话却像是开了闸的猛兽,一直在死命地攻打姜离的最后一道保护线。何止是离开,直到此刻,她也没有凝过神。
该想怎么解决梁策的事,该想陆瑾言还不会故意难为她。
但统统没有。
她想的是杨慎行的伤,想的是杨慎行会不会误会她跟梁策的关系。
走着路都能想起一个人,想到他会想大哭,会想大笑,会想把自己的委屈和软弱全都暴露。如果这不叫喜欢,那姜离真的不知道什么才叫自欺欺人。
——
过了马路。
杨慎行走到姜离身边,把伞往她那边伸,“你是傻的么?”
“……什么?”
“淋到雨了。”杨慎行无语地把她往里拉了一点,“还说不傻……”
姜离冲他笑了笑,“怕你找不到我。”
“你以为我跟你这种驴脑袋一样么……”
她突然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说得真好。
前一秒被喜欢的猛兽冲破了防线,后一秒就能把他的毒舌当作情话。
姜离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杨慎行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中看看。”
杨慎行不解地看她一眼,“你母校?”
“嗯。”
“行啊,我也看看李春和那个狗崽子的高中。”
秋棠一中是百年名校,由近代思想家严复倡办,是省示范高中、省高中理科实验班和国家宏志班承办学校。校园里保留了清末的古建筑,也有近几年新建的现代化教学楼,操场、游泳馆等设施健全。
姜离对这里比较熟悉,领着杨慎行先去了种满海棠花的学堂旧址。
傍晚,大批学生从食堂涌出来。
杨慎行问:“他们都是住校生?”
“嗯,大部分住校,住得近的走读。”
“你走读?”
姜离摇摇头,“住校。”
杨慎行没再问,大致能猜到原因。
反倒是姜离,落落大方地问道:“你呢?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秋外。”秋棠外国语中学,每年学费好几万。
“哦……”姜离打趣,“秋外比较适合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
“拿话挤兑人呢?”杨慎行头有点昏,拿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说得张狂:“我中考全市第十,考进去的,不交择校费。”
说完觉得不对劲,问姜离:“你没报秋外吗?”
“没,离我家太远。”
“哦。”
姜离浅笑,“幸好没报。”
“报了你就该早恋了,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可别怪我。”
“……”哦,自大狂。
姜离领着他看了一会儿花,听到经过的学生正在为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担心,姜离眼神也跟着暗了一下。
风吹了一路,两个人躲在一把伞下。
杨慎行酒醒了大半。
他故意把伞拿开,冷雨滴了姜离一脸,杨慎行又立刻把伞挡到她头上。
“……冷。”
姜离说得委屈,杨慎行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谁让你发呆……”
“我在听他们说的家长会。”
杨慎行贫嘴:“哦,原来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
姜离不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有些事闷久了是一坛女儿红,可也有一些早该化作春泥了。
“杨慎行,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害怕什么吗?”
杨慎行接话:“家长会。”
“嗯。”姜离苦笑,“我的事情,李春和应该都跟你说了吧。我爸爸从来不会管我学习,我妈……我不想让她到学校见到老师。”
“那谁帮你开家长会?”杨慎行的语气柔软了下来。
“隔壁张阿姨,她女儿跟我同班。”
姜离说起这个阿姨很有兴致,说她会纳鞋底,还会做糕点,平时身上总有一股肥皂水的清香。阿姨知道姜离的家庭,所以时常把姜离往自己家里领,吃的穿的能给得起的,就让两个孩子一人一份。
尤其是**时期,学校通知放假。
大部分孩子都去打了疫苗,人手一份装着大蒜、蒜苗的荷包。但姜离没有,还在这段时间发高烧,虽然确认不是**患者,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还是不放心,强行把姜离带到办公室隔离起来。
那时候姜思崇刚搬到单位宿舍,只有缺钱了才会回家。
姜离的妈妈就更不用说,孩子没回家,她根本发现不了。
只有隔壁的张阿姨,冒着大雨跑去居委会。
夜深了,没有人留在居委会堆杂物的办公室里,虽然有人给姜离拿了吃的和被子,但她一个人蜷缩在沙发里,全身都是冷汗。
张阿姨找不到,也打不通电话。
最后只能爬梯子,拿石头把二楼的玻璃砸碎了,带姜离出来。
姜离在她家昏睡了一整天,烧退了。
醒来喝着张阿姨熬的小米粥,才发现,她的手掌心被玻璃划出了一道血痕。
故事说完。
杨慎行最先发现端倪,十来岁的孩子,很少有能接受父母对其他孩子好的,于是轻声问她:“那她女儿不讨厌你吗?”
“我以为她不讨厌我,还把她和张阿姨当成我最亲的人。”
“后来你怎么知道她讨厌你的?”
“……高二的时候。”
姜离欲言又止,眼神有点犹豫,“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她连起来又说了一遍,“高二的时候,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所以才会导致她耳鸣,害怕男生,甚至不敢恋爱。
杨慎行也不再多问,他怕再问下去,会伤害到姜离的自尊心。
静默着走了几步,姜离突然停下来。
雨沿着她的脖子滴进去,杨慎行着急地伸手,把伞挡在她头上。
自己淋了一身。
“停了不知道先说啊,开车还得打方向灯呢……”
姜离看着他,就像讨要糖果失败的小孩,近乎执拗、委屈地说:“我带你来我的学校,让你知道我的曾经,是想告诉你,我的友情,亲情,都很失败。”
“……而且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姜离抿了下唇,低着头继续说:“……我没谈过恋爱,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跟男生相处,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没有人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
““今天下午在派出所,你就这样走了,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再继续喜欢我了……”
杨慎行丢了伞,置身雨中,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用手捧起姜离的脸,与她对视。
“姜离,你的友情,爱情,都很失败,也没关系。”杨慎行更进一步,两个人的鼻子几乎要贴上,“你还有我。”
“……嗯。”
“以后有我保护你。”绝不背叛你。
姜离点点头。
是了,就是这样。
姜离知道,杨慎行不擅长说甜言蜜语,说不出那些腻腻歪歪的话,但他知道,浪漫、华美的承诺,她不需要,没必要,也不敢要。
她要的,只是一句,我保护你。
杨慎行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说:“说好。”
“……好。”
“嗯,这么听话,有奖励。”
说完杨慎行慢慢靠近,姜离紧张无措,只能闭上眼。